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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错小说网 www.buxs.net,最快更新天顺日录最新章节!

    正统十四年间,上在位未尝有失德事。当时王振擅权,致有土木之变。上既回銮,入南城,天下人心向慕不衰。及景泰淫荡无度,臣民失望,一闻上皇复位,无不欢忭鼓舞。及石亨、张軏辈窃弄威权,人又失望。有御史杨瑄自河间来者,言石亨家人霸占民田,上谓贤与徐有贞曰:「御史敢言如此,实为难得。」亨辈遂谓贤与有贞主使,不然御史安敢如此,遂于上前诉其迎驾夺门之功,且言贤等欲排陷之,悲哭不已。上不得已,依其所言,召言官劾贤与有贞,下之狱。是时,士大夫莫不惊惧,方喜上嘉御史敢言,以为朝廷清政可卜,不料如此。是日,忽雷雹大作,大风拔木,承天门灾,京师震恐。翌日,即将贤等降除参政等官,人以为感召天变如此其速。亨辈之家,大木俱折,冰雹尤甚,皆恐惧不安,遂有此处置。不然贤等安得即出。上心亦知此辈之非,但以初复位,亨等又自以为功,日在前后左右,只得徇从。越二日,上曰:「近日主张行事皆是徐有贞一人,李贤在朕前未尝有妄言,今与有贞同责,于心不堪。」即召吏部尚书王翱曰:「李贤不可放去,还欲用之。」 (「李贤不可放去还欲用之」,「欲」原作「与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遂转吏部左侍郎。

    上之复位,天下人心无不欢戴。若无亨辈搅扰左右,前后皆得正人辅导行事,三代可复。不幸而遇亨辈,谗言一人,未能遽解。数年之久,言路犹塞,所谓「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」,可不戒哉!

    上留贤为吏部左侍郎,时石亨闻之,愕然而怒,然无可奈何。及见贤,忸怩有惭色,已而反加亲厚, (「已而反加亲厚」,「已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且以杯酒接殷懃之欢。或有宣召同事,喜见于面;若独召贤,心便生疑,惟恐毁其短。久之,见贤推诚无伪,方不介怀。但数日不蒙宣召,心便不安,必假以事而进。出则张大其言及宠恩所加,使人畏其势而羡其荣。然所言大抵私情十八九,在朝文武之士,疏者虽正以为邪;其趋媚亲附者虽邪以为正。原其所存,不知天理为何物,惟利是尚,欲其不败难矣!

    天顺改元复位之初,学士陈循辈斥去,惟徐有贞等三人。众谕谓贤宜入阁。石亨闻之,密谓贤曰:「请子入阁。」贤即固辞曰:「不可。」时贤为吏部右侍郎。亨即言于上曰:「吏部尚书王翱老矣,可令致仕。」即报,翱上疏自陈,已许之矣。亨见贤曰:「翱已休致,君代之矣。」贤曰:「朝廷不可无老成人。翱虽老,精力未衰,以贤辅之可也,贤何敢当此重任。」亨曰:「事已成矣,为之奈何?」贤恳求不已。明日,亨言于上,曰:「李某以翱不可释,左右亦赞其说。」遂留之。众论复欲贤入阁。翱闻贤留之,不乐曰:「吾计已决,何故是沮!」贤曰:「所以留之者,非为公计,为朝廷虑也。」已而,贤为石亨辈嫉而黜为福建参政,上召翱曰:「李某非其罪,不可释去。」 (「李某非其罪不可释去」「不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翱曰:「既不去福建,令往南京可也。」上曰:「南京亦远,留为吏部左侍郎。」翱不得已,从之。翱之欲贤远去者,非恶贤也,恐亨辈害之,幸使离此,庶免其害耳。

    天顺改元之初,天下人心莫不忻悦。徐有贞以迎立有功,命入阁与议国事。贤亦为众论所推入阁,与有贞同事。上锐意委任,宠眷极隆。贤自念遭逢之难,助有贞展尽底蕴,知无不言,谓太平可立而待,凡用人行事,一以公道处之,左右遂不能堪。

    初,太监吉祥以有迎立功与国政,不通文墨,恐事归司礼监,以此极力赞说凡事与二学士商议而行,意欲笼络附己。及论荐文武士有狥私者,贤等持公道以沮之,祥亦不悦。会有御史杨瑄言太监吉祥、总兵石亨家人占夺民田,乞加禁约,上嘉其敢言。祥在旁见斥其名,初甚惭惧,已而盛怒,欲罪之,上不许,乃已。及石亨出兵回,听左右言,忿然诉御史不实,意有贞与贤主使,且激祥曰:「今在内惟尔,在外惟吾,彼欲排陷, (「彼欲排陷」,「欲」原作「与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其意非善。」初,祥见亨滥冒升赏,意甚不平,每讦其短。及闻亨言,其势遂合。曰:「内阁专权,欲除我辈。」上初信其说而从之,遂置有贞与贤于狱。是日晚,雷电大作,雨雹如注,大风拔木。祥之门老树皆折,亨之宅水深尺余。明日,即赦而出之。

    初,言官欲论亨不能振作兵威,虏复入寇,又历数不法事情。附势者潜泄于亨,亦谓有贞主使。其都御史、御史逮之一空,朝野愕然,莫不失望,言路从此不通矣。

    景泰间,山东连岁灾伤。天顺初,人犹饥窘,已发内帑银三万两赈济,有司以为不敷,乞增之。上召有贞与贤曰:「可从否?」贤对曰:「可。」有贞怫然曰:「不可。不知其弊者以为可。臣常见发银赈济,小民何尝沾惠?俱为里老书手得之。」贤曰:「虽有此弊,犹胜于无银。」上曰:「增银是也。」吉祥亦曰:「朝廷钱财如山,不必吝惜。」有贞不得已从之,遂增银四万两。有贞退而不乐,贤曰:「先生误矣!朝廷欲出内帑济饥民,而我辈反沮之,万一迫而为盗,责将谁归?」盖其初不论可否,惟欲事事出于己,古之人惟其事之当而从之, (「古之人惟其事之当而从之」,「古之」原作「故耳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不必出于己也。后上亦觉有贞之非,尝曰:「如增银济民一事,有贞不然先生之言,其谬如此。」

    天顺初,副都御史年富被石亨侄彪奏害,自大同逮系至京。上曰:「此人何如?」贤对曰:「行事公道,在彼能革宿弊。」上曰:「此必石彪被富沮其行事,不得遂其私耳。」贤曰:「陛下明见。真得其情,须早辨之,幸甚!」明日,上召锦衣卫指挥门达曰:「年富事情,务在推问明白。」已而进状,果多不实。贤曰:「须遣人体勘,庶不枉人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乃遣给事中、郎中二人。上曰:『再遣武职一人同往。不然,纵得其实,彼必以为回护。」贤曰:「陛下所虑极是。」勘回,果无实状,富遂致仕而归。 (此段下原脱一段文字,今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补于下:「天顺初,石亨招权纳赂,文武大臣多出其门,奔竞成风,士大夫不知廉耻为何物,贤深忧之,思欲息此风。适廷试举子,以『求贤』、『安民』二事问之,欲得真才,止奔竞,以正士习。时都御史缺员,有行贿于权贵之门者,荐其名,上知其不可,问贤可以胜此任者,且曰:『若耿九畴何如?』贤曰:『陛下得人矣,此人廉名素着,士林重之。』未几,九畴自陕来,遂拜都御史。上召见,戒谕谆切,深惬舆论」。)

    天顺初,上以郕王薨,欲令汪妃殉葬。贤因奏曰:「汪妃虽立为后,即遭废弃幽闭,幸与两女度日。若令随去,情所不堪。况幼女无依,尤可矜悯。」上恻然曰:「卿言是。朕以为弟妇且少,不宜存内。初不计其母子之命。」一日,上曰:「汪妃既存,不宜在内。欲移居旧府,何如?」贤曰:「如此诚便。但衣服用度不可缺减。」上曰:「朕更欲加厚,岂可减乎!其原侍宫人悉随之,复遣老成中官数人以备使令。」由是母子保全,甚得其所。

    天顺初,虏酋孛来近边求食,传闻宝玺在其处,石亨欲领兵巡边,乘机取之。上曰:「何如?」贤曰:「景泰以来,连年水旱灾伤,府库空虚,军民疲困已极。陛下初复位,正宜与之休息。况酋虏虽近边,不曾侵犯,今无故举兵伐之,恐不可。若宝玺乃秦皇所造、李斯所篆,亡国之物,不足为贵。」上曰:「卿所见极是,莫若只遣通事赉赏赐以与之。」贤曰:「圣虑如此,庶几允当。」明日,召亨曰:「且未可举兵,先遣通事探其逆顺,俟其回报处置。」亨意方止。于是遣都督马政往见孛来,厚与赏赐,深知感恩。但其余部落为梗, (「但其余部落为梗」,「但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得孛来保送使臣而回。

    贤自再入阁,立意退避,必待宣召方趋侍,不然只在阁内整理文书封进。虽十日不召,亦不往。上久而觉之,且厌石亨辈朝退频入见,或因小事私情,或无事亦报入见。一日,上召贤曰:「先生有文书整理,每日当来。其余总兵等官无事亦频来,甚不宜。令左顺门阍者今后非有宣召,不许擅进。」上意谓贤当来,贤亦不自入,必有宣召而后入。然上意渐加向从,凡左右荐人,必召贤问其如何,贤以为可者,即用之;不应者,即不行。但贤惟以正对,上亦渐觉。

    二年郊天后,上一日顾曰:「朕居南宫七年,危疑之际,实赖太后忧勤保护。罔极之恩,欲报无由,可仿前代尊上徽号,何如?」贤顿首曰:「陛下举此,莫大之幸也。」于是,命拟徽号。贤定四字,曰「圣烈慈寿。」诏示天下,人心大悦。庆贺礼成,太后深慰喜之。复加赠其亲以荣,所自太夫人董氏,寿方九十;兄弟五人,长荫会昌侯,次皆高品。子孙数十人,皆爵禄之。左右又有为其次兄求升者。一日,上谓贤曰: (「一日上谓贤曰」,「日」字原本空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「外戚孙氏一门亦足矣,复希恩泽以为慰太后之心,不知太后正不以此为慰。比者授其子弟官时,请于太后,数次方允,且不乐者累日。曰:『有何功于国家,滥受禄秩如此。然物盛必衰,一旦有干国宪,吾则不能救。』今若闻此,必见怒矣。」贤曰:「此足以见太后盛德。」因问:「祖宗以来,外戚不与政,向为侯者与政,不审太后知乎?」上曰:「太后正不乐此。初为内廷近侍惑以关防之说,至今犹悔。」 (「初为内廷近侍惑以关防之说至今犹悔」,原无,据明朱氏国朗典故本、明纪录汇编本补。) 贤曰:「此尤足以见太后之高。但侯为人惇谨,后不可为例耳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

    礼部请太子出阁读书,上召贤谓曰:「东宫读书当在文华殿,朕欲避此往居武英殿。但早晚朝太后不便,姑以左廊居太子。卿可定拟讲读等官,卿宜时常照管。」且曰:「先读何书?」贤对曰:「四书、经史,次第讲读。宜先大学、尚书。」上曰:「书经有难读者,朕读至禹贡及盘庚、周诰诸篇,甚费心力。」贤曰:「读书经法,先其易者,如二典、三谟、太甲、伊训、说命诸篇,明白易晓,可先诵读。」上曰:「然写字亦须用心。朕初习字,侍书者不曾开指下笔法,任意写去。及写毕,令其看视,又不校正。以此写字不佳。」贤对曰:「写字亦不必求佳,但点画不苟,且率易为善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及定拟讲读等官将二十人,上一一品其人物高下,皆当其才,明哲如此。

    四月中,上召贤谓曰:「如今各边革去文臣巡抚,十分狼狈,军官纵肆贪暴,士卒疲惫。」且曰:「朕初复位,奉迎之人纷然变更,以此不便,只得依从,今乃知其谬。卿为朕举进才能者用之。」贤因请曰:「辽东、宣府、大同、延绥、宁夏、甘肃六处要人最急。」上复曰:「卿与王翱、马昂商议推选,务在得人。」且曰:「多举数人,择而用之。」于是议推十二人,明日进呈,遂定浙江布政白圭在辽东,山东布政王宇在宣府,佥都御史李秉在大同,监察御史徐瑄在延绥,山西布政陈翌在宁夏, (「山西布政陈翌在宁夏」,「翌」原作「翼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陕西布政芮钊在甘肃,俱以京官巡抚其地。上曰:「武人所以恶文臣者,只是不得遂其私耳。在任者即日遣使召之。」兵部尚书马昂以贵州贼情甚急,速得一人往理其事,于是复以白圭往。时圭适以考绩至京,即升右副都御史,赞理贵州军务。复以太仆卿程信为佥都御史,巡抚辽东。

    会昌侯弟显宗家人私起店房,专利以病客商。事闻,上召贤曰:「皇亲岂可如此!法之不行,自上犯之。」贤对曰:「若陛下以至公断之,谁不畏服!」乃命毁其房,家人抵法,显宗姑免其罪而戒之。侯初病,既出见上,为其弟乞恩,终不允。上召贤谓曰:「侯者不知自责,反乞恩泽,朕终不允。又以母老为辞,求之良久,竟从公法。」贤顿首曰:「真可谓王者不私矣!」

    吏部左侍郎孙弘闻丧,上召贤曰:「孙弘岂胜吏部?」贤曰:「诚如圣谕。盖弘以知县考满赴京,为忠国公石亨乡里,嘱留京官。又因奉迎有功,升工部侍郎,复极力谋求得此,士林鄙之。」上又恐其谋夺情,即令守制。复召贤曰:「吏部侍郎乃天下人物权衡,非他部比,必得其人。先生以为谁可?」贤曰:「以在朝观之,无如礼部二人,可择一用之。」上复问其优劣,贤曰:「邹干为人端谨,但规模稍狭;姚夔表里相称,有大臣之量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遂用之。命下,士类皆悦。

    礼部郎中李和托一释子嘱权近求为侍郎,士论纷然不平。上问贤:「此人何如?」贤对曰:「不知。」上悟其意,复问吏部尚书王翱,亦不甚许。他日,以学士李绍对。上复问贤,贤对曰:「此公论也。」上遂决。奉天门朝毕,召吏部发玉音,除绍为礼部右侍郎,舆论大惬。

    兵部尚书陈汝言坐脏下狱,忠国公石亨因斋宿来予朝房内议当此任者,难其人。贤曰:「以在朝言之,惟都御史两人中择一人焉。」又问:「谁可?」贤谓:「马昂行事平易。」亨尚犹豫,复会尚书王翱议,翱荐工部尚书赵荣。贤以为不可。翱意顷其所厚,又以昂是乡里,避嫌。贤颇不然,云:「此议对之天地鬼神,务出至公。」翱与亨谢而从之。一日,上召贤问:「此任谁可?」贤以昂对。上以为然。贤请敕廷臣共举堪任者,若高于昂,当用之;不然,方用昂。洎佥议亦以昂, (「洎佥议亦以昂」「洎」字原本空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遂除兵部尚书。

    上躬理政务,凡天下奏章一一亲决,有难决者必召贤商议可否。且厌左右干预,察知无非私意。尝于静中召贤, (「尝于静中召贤」,「贤」原作「对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叹曰:「为之奈何?」贤对曰:「惟在独断,可以革之。」上曰:「非不自断,如某事某事,某人某人,皆不从其说。」贤对曰:「若常如此,可矣。」上曰:「但依则悦,不从便拂然见于辞色。」贤曰:「于理果不可行者,宜从容谕之。」上曰:「今后彼欲用人不当者,先生亦当执而沮之。」贤曰:「臣若频沮其势,必怨。惟陛下明见,自以为不可,庶几渐能革之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

    上复位之后,因思建庶人辈无辜淹禁将五、六十年,意欲宽之。一日,谓贤曰:「亲亲之意,实所不忍。」贤即对曰:「陛下此一念,天地鬼神实临之,太祖在天之灵实临之,尧、舜存心不过如此。」上遂决。即日白太后,许之。左右或以为不可,上曰:「有天命者,任自为之。」左右闻之,皆愧服不能止。乃遣中官于凤阳造房屋。毕日,上召贤曰:「今可送去。」敕军卫有司供给柴米,一应噐用悉令其完具,以安其生。听其婚娶,以续其后。自在出入,给与阍者二十人、婢妾十数人。遣太监牛玉入禁谕其意,建庶人闻之,且悲且喜,不意圣恩如此。时庶人年五十六、七矣。吴庶人已殁,尚有庶母姐■〈女孕〉、老妇五六人,有年八十以上者。庶人入禁时方二岁,出见牛马亦不识。上召贤,谓:「可发旨意。」贤谓:「此非细事,宜谕文武百官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次日宣毕,人人感叹,以为真帝王美事。既而,又有浅见者以利害之言沮之,上不听。

    按:成祖登极初,谓建文自焚,尝葬以天子之礼,无贬黜之文。天顺初,英庙又悯建文子庶人之无辜,释其囚而听其婚娶,出入自在。今日推祖宗之心,加以谥号,使得比诸景皇帝,固无不可也。

    景泰间,太监兴安崇信释教,每三年度僧数万,于是僧徒多滥。天顺二年又如期,天下僧徒复来京师,聚集数万。上召贤曰:「僧徒岂可如此泛滥。」贤对曰:「陛下明见最是,宜禁止之。」 (「陛下明见最是宜禁止之」,「之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遂出榜晓谕:「今后每十年一度。擅自披剃,二十以上者俱令还俗,违者发边卫充军。度者俱照定额考送。」于是僧徒知惧,皆散去。 (此处原脱大段文字,今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补于下:「先是,忠国公石亨来阁内议事,因说山林隐士,闻江西抚州有吴与弼者,乃司业溥之子,累荐不起,实淹贯经书,动遵古礼。亨慨然曰:『吾荐之,烦子代草章奏,即日上之。』数日不报,盖为左右所沮也。一日,上召贤问曰:『吴与弼果如何?』贤曰:『与弼,儒者之高蹈。自古圣帝明王莫不好贤下士,征聘隐逸,若陛下行此一事,亦本朝盛举。』上遂决,乃命行人赍敕书束帛造其庐。与弼接见之际,即谓朝廷厚意如此,当赴阙谢恩,但本意不受官职,就辞币帛。数月未至,上问数次。一日,行人来报,至通州矣。贤即入言之。上曰:『当授以何职?』贤曰:『今东宫讲学,正宜老成儒者辅导之,宜受宫僚。』上曰:『何职?』贤曰:『庶子、谕德皆可。』上曰:『莫若谕德之名。』贤曰:『谕德有左右。』上曰:『与之左。』贤曰:『若见毕,可召至文华殿顾问以重之。』上曰:『然。仍以文币赐之。』贤曰:『再于馆次张具尤当。』上许之。次日,见上,发玉音召吏部命为左春坊左谕德。朝士皆悚然惊异,以为布衣召至,一旦授此。上召贤曰:『明日可引至文华殿。』次日,既见,引至上前,问曰:『久闻高义,特聘尔来,如何不受官职?』初不对,贤促其对。良久,方对云:『微臣草茅贱士,年二十婴疾,日加虚怯,以此不能出仕。山林之下不敢接见一人,虽闻犬吠亦惊,调治病躯不暇。非有高世之心,不意声闻过情,为当道论荐,蒙皇上厚意,以天书、币帛来聘。天使到门,不胜感愧,因而动作,老疾复发,延至数月方能起程。至通州,忽失声一日,又痰作二日,洎入见皇上之时,幸不痰作。况年六十有八,老疾衰朽之人,实不堪供职。』上曰:『宫僚亦从容优闲,不必辞。』与弼对曰:『朝廷之职,台谏之次,宫僚为重。』上曰:『宫僚亦众,不专劳先生。』不允所辞。终不敢应。于是赏文币四表里、羊酒、柴米,遣太监牛玉送至馆。上顾谓贤曰:『此老非迂阔者,务令就职。』与弼终不就,三辞,后称病。叩其所以不就之故,以敕书太重,以伊、傅之礼聘之,却以此职授之,故不受。贤谓:『如此,亦固执矣。且朝廷致敬尽礼,待先生非轻。初不无承权舆之意,今必欲如傅说爰之。作相亦难,既称衰病,又务当大任,倘势不能行,人皆失望。不若且就宫僚,若果有建明,则大任以渐而至。不然,三辞不允,亦宜就职,以答朝廷至意。』问日,上谓贤曰:『与弼既来,如何不受职?若受职亦不相拘,听其自在,候秋凉,欲归亦不相留,以俸禄养其终身,不亦可乎?』复命贤谕以此意,亦不受。贤初见与弼,待以宾师之礼,于是公卿大夫莫不加敬,以为待布衣之重如此,近世罕见,所以人咸惊讶,中官尤不然之。贤每为之解云:『待此所以励风俗,使奔竞干求乞哀之徒、孜孜于利禄宦达者观此自觉羞愧,孟子所谓贪夫廉懦夫有立者,此举庶几能之!』贤偶因右脚指下为手所伤,复入汤气,遂至发肿,五月二十九日早不能趋朝。上即问之,左右以疾对。即遣太监裴当赍羊酒来视疾。六月一日,复遣当同太监安宁赍银五十两来视。又命太医刘礼调治。四日,复遣太监牛玉领礼来视。六日,再遣玉来。每来必以政事数十条参定。七日,趋朝入谢,上甚悦,且云:『先生尚宜将息,不可多行动也。』处士吴与弼不肯受职,三辞后,以疾不能动履,留京两月不敢具本再辞,来贤舍诉衷曲,乞回。贤谓:『若肯就职,或有可行之道。且东宫早晚天凉讲学,凡有辅导进学之法,贤必能赞说依行。或因其留,可以开圣学。贤当乘间进言,云与弼于经书义理穷究最精,皇上励精图治,日勤政务,凡天下章奏一一亲览自断,比先于经书虽尝讲读,彼时春秋尚早,至今岁久,岂无或忘?况此圣心开明,又非前日可比,若于万几之暇,令与弼从新讲说发明,则陛下于义理愈加精熟,由是剖决政事益得其当,有助于圣治不浅矣。又况贤早晚亦得请教,以治身心,以赞治道。』与弼坚辞,谓衰疾不能供职,决意乞回,又恐上意见谴,乞贤成全。贤次日早见上言:『与弼本意亦愿供职,第以老疾不愈,进退狼狈,望陛下宽容。若不见谴,许其具本再辞。』上曰:『果然,亦难留也。」贤曰:『朝廷盛事,若始终成美,尚得赐与为善。』上首肯之,且曰:『既以行人聘来,还以行人送归,再与敕书,令有司供月粮米以赡终身。」贤即拜贺云:『此举实帝王盛德之事,旷世稀有。』于是与弼感激无以报称,条陈十事上之,复上表谢恩而去。」)

    上留心政务,渐觉招权纳贿在左右者之非,厌其所为,不能驱遣。尝于静中屏其人,告贤曰:「为之奈何?」贤曰:「人君之权不可下移,果能自揽,彼之势自消,惟此为良法。其私情既不能行,趋附之人渐亦少矣。」上以为然。且曰:「无此相碍,何事不顺。吾早晨拜天、拜祖宗毕,视朝既罢,进膳后阅奏章,易决者即批出,有可议送去先生处参决。」贤曰:「臣等所见亦有不到处,更望陛下再加参详斟酌,稳当施行,如此则庶绩其疑矣。」上深以为然。且云:「左右乃曰:『此等奏章,何必一一亲览。』又曰:『亦不必送与阁下看。』又曰:『差便差到底。』 (「差便差到底」,「便」原作「使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奸邪不忠如此。」贤曰:「惟陛下明见。」又曰:「朕负荷天下之重,五鼓二点即起, (「五鼓二点即起」,「二点」原无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斋洁具服拜天毕,省奏章剖决讫,复具服谒奉先殿, (「复具服谒奉先殿」,「复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行礼毕,视朝。循此定规、定时,不敢有误。退朝至文华殿,或有政事有关大臣者,则召而访问商榷。复省奏章讫,回宫进膳后,从容游息至午初,复省奏章。暇则听内政,至晚而休。若母后处,每日一朝,有命则两日一朝,隆冬盛暑五日一朝。今左右乃曰:『何乃自劳如此。』」贤曰:「自古贤君修德勤政,莫不皆然。今陛下敬天、敬祖宗,孝母后,亲览政务,则修德勤政之事备矣。臣愿陛下持此不衰,坚如金石,可以驯至夫尧、舜之道,而为尧、舜之君矣!」又曰:「如此行之,亦有何劳?不然,则便于安逸而怠荒至矣,虽悔何追?」贤曰:「陛下言及于此,社稷苍生之福也。」

    驸马赵辉贪财好色,景泰时在南京,天顺改元,乞来朝,上许之。既见厚,有所献,赐左右求封爵。

    日,上召贤曰:「赵辉求封,如何?」贤对曰:「名爵岂臣下可求?」左右亟欲成之,上复召贤议,贤谓:「求则不可与,若朝廷念其旧戚,自加恩命则可。」遂从之。已而,辉以贿赂事发,特免其罪,封爵竟亦不行。

    先是,兵部尚书陈汝言阿顺权宦, (「兵部尚书陈汝言阿顺权宦」,「宦」原作「官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

    锦衣卫官校差出提人,惟财是图,动以千万计,天下之人被其扰害不可胜言,此情不能上达。贤一日从容言于上曰:「今天下百姓颇安,惟有一害。」上曰:「何害?」广曰:「锦衣卫官校是也。一出于外,如狼如虎,贪财无厌,宁有纪极!」上即悟曰:「此辈出外,谁不畏惧?其害人不言可知。今后非大故重事不遣。」贤顿首曰:「幸甚!」

    镇守辽东太监范英乞来朝见,即以部下亲昵都指挥高飞乞统辽阳兵,然已有参将曹广,兵部以为不可。上欲允之,召贤曰:「可以飞代广。」 (「可以飞代广」,「飞」原作「贤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贤不能止。明日,复见上曰:「闻飞非统御才,地方所系。」上曰:「已发,奈何?」贤曰:「虽发未行,犹可止。事未停妥,虽行亦止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即召兵部已之。

    时祭风雷山川之神,而坛壝在城外,上不欲夜出,问贤:「可以勋臣代之否?」贤曰:「果有故,亦须代,但祖训以为不可。」上曰:「今后当自行。但夜出至彼,无所止宿,欲效天地坛为一斋宫,如何?」贤曰:「可。但宜减杀其制。」上曰:「既有止宿, (「既有止宿」,「宿」原作「斋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日未下时至彼,祭毕,拂曙而回,庶免晚间出入。」贤顿首曰:「圣虑极是。」

    上一日言:「宦官蒋冕,虽曾效劳,其实谗乱小人。朕初复位时,即于太后前曰:『皇后无子,亦当换。』朕即斥之,方止。及立东宫,又复曰:『其母如何?』朕曰:『当为皇贵妃。』乃止。一日,命冕选宫人充用,既选,乃曰:『太后处不必知。』朕曰:『不可。』复于太后处曰:『上欲隐之。』及朕白太后,方知其离间,以此远绝之。」贤曰:「谗说殄行,自古帝王所深恶者,陛下绝之,甚是。」

    二年冬,鹰坊司内臣奏乞出外采猎,上不许,复固请,上曰:「尔辈欲出猎,但不许扰害州县。朕遣人访之。」既许其出,意彼一时之言,未必追访。出至州县,不能获一禽,有司惧其威,敛之于民,聚鹿、獐、兔、雉而献之,内臣以为猎所获者,遣人领进。上果令人密访,某州若干,某县若干,皆得其数,候其至,各杖而黜之。

    冬十一月间,上一日屏去左右,召贤从容言政治得失。贤因极言不情之弊:往往差锦衣卫官校出外提罪人,然此辈嗜利, (「然此辈嗜利」,「嗜利」二字原无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其势如狼虎,所过无虚,必饱其欲而后已,动以金银千百计,有司不胜其扰,略达此情。上初不许,且曰:「今后但不可多差耳。」不意差者多左右贵近所嘱,因而谮毁,谓贤多言,彼有犯者自当其罪。上听之,从而见疏。贤初亦觉之, (「贤初亦觉之」,「亦」原作「不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不知所由,已而,左右传说如此,贤谓:「此弊九重之邃何由得闻?贤既得亲近,岂忍隐蔽而不言乎?言而得罪,亦所甘心!」越旬日,复召时,待之如前,盖圣鉴孔昭也。

    时小人欲求幸进者,多不能得,谓贤沮之,莫不怨恨,乘隙诽谤。时刑部尚书缺人,已取山东布政陆瑜,即乘此驾说瑜用贿赂求而得之,朝士纷然,以为瑜至必不用。又谓石总兵已达于上,谓贤必然见害。后瑜至,上召贤议之,仍以瑜为尚书,羣小愕然,众毁方息。

    上初虽听谮,怒言锦衣之弊,复密察之,皆得其实,尤有过于贤所言者,召其指挥者戒之曰:「自后差人,敢有似前者,必重罪不宥。」由是收敛,不敢纵意求索。人或为贤危之曰:「先生招怨如此,奈何?」贤曰:「若除此一弊,怨亦不辞!」

    先是,安远侯柳溥在凉州任虏寇抢掠,不敢出兵。监察御史刘浚奏其畏怯,以致折损官军。上怒其所言,且曰:「与贼对敌,安能不损?使将校闻此二旨,岂不解体!」欲加之罪。贤对曰:「御史是耳目官,所见当言。用其是,舍其非,不宜见谴。」上乃止。终不以为然。后因锦衣之怨,谓贤护向秀才,且曰:「如某御史多言,便以为当说。」浚后代还,竟下狱。寻亦悔悟,轻其罚,降职外补而已。

    太傅、安远侯柳溥,以御寇无功取还。既至,上召贤曰:「溥为主将,畏缩如此,若不惩治,何以警众?且有罪不罚,人谁畏法!」即命言官弹劾,罢太傅闲住。越数日, (「越数日」,「越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溥以马驼进,上怒掷其奏曰:「溥无状如此。庄、凉之人,既被虏寇抢掠, (「庄凉之人既被虏寇抢掠」,「庄凉」原作「在京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头畜殆尽,复为总兵所索,不然从何而得?况无功戴罪,朝廷复受其所献可乎?」遂却之,且责其非。溥惭惧而退。

    冬十一月,圣节及冬至例宴羣臣于奉天殿,上顾谓贤曰:「节固当宴,不惜所费,但计牲畜甚众,尚有正旦、庆成,一岁四宴,朕欲减之,如何?」贤曰:「大礼之行,初不在此,陛下减之亦是。」由是每岁二宴,至正旦亦或不宴,惟庆成一宴岁不缺云。

    景泰不豫,文武羣臣不过俟其不起,请上皇复位耳,时武清侯石亨、都督张軏掌大兵,小人欲图富贵者以为少保王文、于谦与中官王诚等欲取宗室立之之说以激亨等,借其势而成之,亨等遂以迎驾为功,杀王文、于谦等,再贬谪陈循等数十人。亨封忠国公,軏封太平侯,乃固宠揽权,冒滥官爵,黩货无厌。方复位之初,人心大悦,及见亨等所行,人皆失望。干动天象,彗出星变,日晕数重,数月不息,乃羣阴围蔽太阳之象。而亨恬不知戒,贿赂公行,强预朝政,掠美市恩,易置文武大臣、边将以张其威,有不出于门下者,便欲中伤。中外见其势焰,莫不寒心,敢怒而不敢言。亨侄彪,颇骁勇,骤升都督,性尤贪暴。初立边功,大肆凶恶,谋镇大同,邀人奏保。朝廷觉其不实,使人廉察,果得虚诈。置彪于法,人心皆快。已而罪连亨,朝廷初念其功,累宥之。未几,家人传说怨谤,有不轨之谋,于是置亨于法,籍其家,受祸甚烈,议者以为天道好还如此。人见其名位、势力如泰山之安,一旦除之,曾不少阻,盖幽明冤枉从此伸气。虽朝廷大法有所不免,亦其罪恶贯盈,人神共愤,助力于其间。当时若以彪镇大同,诚为可惧。且在京武官多在亨门下,而亨又握兵权,天下精兵无如大同,稍有变动,内外相应,其祸可胜言哉!此时虽欲扑灭,力不能及。今辨之,于早除此大害,非上之刚明果断,不能如此。而亦祖宗在天之灵有以默相之,社稷绵远程兆于此。

    天顺四年,天下诸司官吏朝觐至京。上召贤谓曰:「朝觐之弊,不可不革。」贤曰:「诚如圣虑。」即出榜禁约,不许与京官交通,馈送土物,亦不许下人挟仇告害。由是肃然不犯。上召贤谓曰:「黜陟之典,亦当举行。」贤曰:「此祖宗旧制。」即敕吏部、都察院退不职者数百人,旌其才行超卓、政绩显著者布政以下贾铨等十人,赐以衣服、楮币,礼部筵宴,命太监牛玉、吏部尚书王翱及予三人侍宴,以励其众。舆论欢然。随于其中召布政萧晅为礼部尚书, (「随于其中召布政萧晅为礼部尚书」,「萧晅」原作「萧暄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及明史卷一三七桂彦良传附传改。) 贾铨为副都御史。先时,吏部举铨可大用,以其名重,欲任以户部尚书。上问贤:「以为何如?」贤对曰:「闻其名则可,未见其人。」及铨至京,命贤观之,貌不称名,乃别求之。贤以副都御史年富执法不挠,可居此职。上亦以为然。不意左右不悦富者甚众,谓贤曰:「上不喜此人,不可再举。」贤以为实。然一日上召贤谓曰:「户部之缺,果谁当之?恐非年富不可。」贤曰:「此人不悦者众,愈见其贤。」上曰:「富之执法正,宜居此。国计所关,岂顾私情不悦者。」遂召为户部尚书。士林咸以为宜。

    内府库官奏: (「内府库官奏」,「府」字原缺,据明古穰文集本、明纪录汇编本补。) 「今岁用计之不数年而尽。」于是,敕户部议,欲以苏、松、嘉岁折粮银折金五万两。 (「欲以苏松嘉岁折粮银折金五万两」,「嘉」原作「加」,「五万两」原作「四五万两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上召贤谓曰:「国家钱粮出在东南,而金非其所产。今欲折金,价必涌贵。」贤对曰:「诚如圣虑。」因论云南各处土人有岁办金银,遂令以银折金数千两,待十年后不足,再议而行。

    会昌侯孙继宗,因冒报迎驾功升官者俱有首其子弟冒报者,亦二十余人,具奏辞免。上召贤谓曰:「此事何以处之?」贤对曰:「以正法论之,尽当革去。但念国戚,于亲子弟存之,革其家人冒升者,庶全恩义。」上曰:「然。但此事若白于太后,必尽革去,虽侯爵未可保也。」贤对曰:「惟陛下裁之。上不失母后之心,幸甚!」上曰:「须如先生之言,然后允当。」卒从之。

    上天资英武,益明习政务, (「益明习政务」,「政务」原作「政治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天下奏牍,一一亲览,或有毫末差失,便能察见,凡有发下裁断,贤等一出至公。上知其无私,委任益隆,凡事不肯轻易即出,必召问其可否。或遣中官来问,务得其当,然后行。是以政事无大差失,法度振举,人心惊惧,平昔纵放者莫不收敛。其中官惟一二耆旧特加重焉,其余虽一时宠眷至厚,一旦有失,即置于法,略不假借,用是不敢肆然。

    法司奏石亨等冒报升官者俱合查究,上召贤问曰:「此事可否?恐惊动人心。」贤对曰:「若查究则不可,但此等冒升职者,自不能安,欲自首,犹豫不决。若朝廷许令自首免罪,事方妥帖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遂行之。于是冒升职者四千人尽首改正,人心皆快。或有议欲追其支过俸粮者,贤曰:「不可。」户部奏请,得旨乃免,人心皆安。石亨既置于法,平日出入门下者无不惊惧。一日,贤言于上曰:「元恶既除,宜戒谕羣臣,且安人心,不究其余。」遂行之,中外释然,无不感戴朝廷之恩者。

    初石彪事发,言官密奏。明日,大班劾之,即有漏泄于彪者。上召贤曰:「羣臣党恶如此,不可不戒!」贤对曰:「诚如旨意。」乃敕谕百官:「今后文武大臣,无故不许往来,近侍官不许造大臣新宅,锦衣卫官亦然。」于是,莫不肃静。天下闻之,亦皆悚息,交通之弊遂止。

    石亨下狱死,法司请瘗其尸,上召贤曰:「如何?」贤曰:「如此行之,未为尽善。法司宜执法论罪,欲枭首示众,朝廷从宽,特全其首领,尤见恩义尚存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即从之。

    一日,从容言及迎驾夺门之功,贤曰:「迎驾则可,『夺门』二字岂可示后?况景泰不讳,陛下宜复位,天命人心无有不顺,文武羣臣谁不愿请,何必夺门?且内府之门,其可夺?『夺』之一字,尤非顺。幸赖陛下洪福,得成其事。假使景泰左右先知此事,亨辈何足惜,不审置陛下于何地!」上曰:「然彼时何以自解?」方悟此辈非为社稷计,不过贪图富贵而已。贤曰:「臣彼时极知此举之非,亦有邀臣与其谋者,臣不从。以臣之愚见,景泰果不起,率文武羣臣请出陛下复位,安用如此劳扰!虽欲升赏,以谁为功?老臣耆旧依然在职,岂有杀戮、降出之事致干天象?而羣小之计无所施矣!招权纳赂何由而得?忠良之士亦无排挤之患,国家太平气象岂不由此而盛?易曰:『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。』言其必乱邦也。于此验之,为尤信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

    按:天顺初,以迎驾为功者大开贿赂之门,在朝文武之士靡然从风,奔走其门,惟恐或后。以财宝先投者先得美职,无复论才之贤否,风俗大坏,不可胜言。上亦颇知其非,但复位之初,俯而从之。明年,稍自振作,十从其四五。又数月,十从其二三。又明年,凡百自断,其贿赂之门徒开而已。初时有美要职事一缺,谋之者如蝇聚腥,争欲得之,自后缺虽多,而谋之者无一人,盖用人之柄在上,权贵不与焉。虽欲贿赂,何所投乎?向日奔竞之风,一变而为恬退之习,可见士风之振否,顾上之人力行何如耳!

    天下气候关于朝廷,验之果然。景泰时不孝于亲,不敬其兄,不睦其室,至而朝廷之上怨恨,忧郁之气充满,是以六、七年间水旱灾伤遍天下。天变于上,气乖于下,一年甚一年。自天顺初上复位之后,敬天尊祖,孝亲睦族,宫室之中,有恩以相爱,有礼以相接。岁时调和,年谷屡丰,海内之民无饥寒流离之苦。由是观之,朝廷之气和,天下亦和;朝廷之气乖,天下亦乖。中庸所谓「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」圣贤之言,信不诬也。

    耿九畴、轩輗皆廉介之士,操履素定,天下信之。天顺初,首用耿为都御史,轩为刑部尚书,但二人之才不异于众,特取其行之高于人。洎供职,未有建明。耿欲纠石亨之罪, (「耿欲纠石亨之罪」,「罪」原作「非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反为所排,出为江西布政,寻转四川。上知其为人清正,但为亨辈所嫉。一日,泛论人才,念及九畴非其罪,贤因曰:「此人操行诚不易得。」遂有召用意。贤窃虑彼时台宪本无罪,被石亨所择而黜之人皆惜朝政之失,幸而召用,以见朝廷悟亨之非,所系不小。未几,因礼部缺人,召至京师。上怜其衰,命为南京刑部尚书,且曰:「遂其优闲可也。」初,轩輗在刑部数月,因疾作恳乞致仕还家,后每念輗之为人,亦不易得。贤曰:「二人素行,海内共知。」一日,南京总督粮储缺人理之,论及往日能理此事者莫如輗,遂为左都御史委任之。未几,九畴卒,上嗟悼良久,曰:「可惜此老,欲其优闲而遽亡邪!」寻以左都御史萧维祯为南京刑部尚书。

    上因说校尉行事者亦多枉人,且如行临川王与四尼姑通, (「且如行临川王与四尼姑通」,「行」字原缺,「四」原作「两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、改。) 及镇抚司指挥门达问之,实无此情。又闻行事者法司依其所行不敢辨,虽知其枉,付之叹息,惟门达能辨之。贤因言往时行事者挟仇害人,涉虚者治以重罪。上曰:「若如此,又虑其不肯用心访察。今后但令镇抚辨其枉者可也。」

    天顺四年秋,天下大水,江南北尤甚,田尽淹没。时上意明察,凡事臣下莫敢发端。一日,因召问毕,从容言曰:「臣闻今年水灾甚大,数十年来未尝见此,百姓不能存活。」上曰:「为之奈何?」贤曰:「若非大施恩典,安得苏息!」上曰:「何如行则可?」贤曰:「宜下诏免征粮草。」上曰:「固可,但诏非一二条可行,莫若以旨意与户部,行于天下。」贤曰:「如此尤善。」于是,令被灾州县申报巡抚、巡按官,灾重者全免,稍重者免半,又轻者免三分。已而,天下奏水灾者无虚日,通政司奏对无日不有。上初以贤言或过,至是见其实。然人或以贤多言取愆,贤叹曰:「居此尚不敢言,更谁言邪?」

    景泰间,陈循、王文之子会试不中,二人以私情怒考官取人不公,皆具奏考之不精,欲杀考官,朝廷不从乃已。天顺四年,会试举子不中者俱怒考官,有鼓其说者,谓贤有弟让不中,亦怒考官。一举子遂奏考官校文颠倒,宜正其罪。上见其所言,疑而未定,召贤问曰:「此举子奏考官弊,何以处之?」贤对曰:「此乃私忿,考官实无此弊。如臣弟让亦不中,可见其公。」上意方回,乃命礼部会翰林院考此举子,验其学,多不能答题意,具奏其狂妄,遂枷于部前以示众,羣议方息。不然,欲诉考官者尤众。贤谓此举子曰: (「贤谓此举子曰」,「谓」原作「为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「若尔所作文字有疵不中,是尔学力未至,非命也;若尔文字可取而不中,乃命也。不知安命,可为士乎!」初,亦有朝臣子弟不中者,皆助此举子,及见此事发,赧然而愧矣。

    四年,秋八月,虏酋孛来大举入寇,自大同、威远西拥众南行。边将高阳伯李文按兵不敢当其锋。已而,虏众直抵雁门关、代、朔、忻州一带,四散抢掠,炮火彻于京师。人民惊疑,弃家走避, (「弃家走避」,「走避」原作「北走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拥入京城莫能止。上初谓此虏穷乏,不过在边抢牛羊而去。贤见人民惊走如此,乃言于上曰:「京师宜出军于紫荆、倒马二关驻札,非欲与之对敌,一则安抚人民,一则使彼知惧,不致深入久停。」上方欲命总兵者议,会兵部奏,欲遣将统京师军赴大同杀贼。 (「会兵部奏欲遣将统京师军赴大同杀贼」,「欲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上曰:「缓不及事,徒劳人马。驻关之说可行。」于是,遣都督颜彪领兵赴紫荆关,冯宗领兵赴倒马关。然此虏既有所获,见我兵不动,去而复来,遂复敕二关之军赴雁门。人民恃此以不恐。上意初不欲,虽勉强而从,终不悦。后见此虏复来,始以为然。人亦谓贤多言,贤曰:「古之大臣知无不言,今虽不能如此,于此等利害,国家安危系焉,不言可乎?纵得罪疏远,不可顾也。」

    四年秋,上召贤与王翱于武英殿,曰:「今兵部、工部缺侍郎,卿等择人用之。」贤谓:「副都御史白圭可为兵部侍郎, (「副都御史白圭可为兵部侍郎」,「白圭」,原作「白珪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及明史卷一七二白圭传改。) 其湖广巡抚亦暂设耳。」上以为然。翱曰:「南京户部侍郎马谅服制将终,可转工部。」上亦以为然。谅至,适户部亦缺人,因上召言及谅,贤以为舍正缺而他转,班序反出其下,莫若就命以户部。上以为然。命下,舆论亦惬。翱亦曰:「如此处置,甚安。」谅自南京府尹升此职,钱谷之事久经心矣,贤非一时自定, (「贤非一时自定」,「自」原作「所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盖亦素闻众论耳。

    四年冬,闰十一月十六日早,见月食。钦天监失于推算,不行救护。上召贤曰:「月食人所共见,钦天监失于推算如此。」因言:「汤序以礼部侍郎掌监事, (「因言汤序以礼部侍郎掌监事」,「以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凡有灾异必隐弊不言,或见天文有变,必曲为解说,甚至书中所载不祥字语多自改削而进,惟遇天文喜事却详书以进。且朝廷正欲知灾异以见上天垂戒, (「且朝廷正欲知灾异以见上天垂戒」,「上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庶知修省,而序乃隐蔽如此,岂臣下尽忠之道!」贤曰:「自古圣帝明王皆畏天变,实同圣意。序若如此,罪可诛也。」上曰:「今有此失,法不可容。」于是收下狱,降为太常少卿,仍掌监事。

    四年十二月六日。 (「四年十二月六日」,「六日」原作「十六日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上于奉天门朝罢召贤曰:「吏部右侍郎不可久缺,况尚书王翱年老,早得一人习练其事。」命与翱访其人,得巡抚南直隶副都御史崔恭。明日早于文华殿具奏,上喜,以为得人,以山东布政刘孜代巡抚。因论人才高下,上曰:「若徐有贞,才学亦难得,当时有何大罪?只是石亨、张軏辈害之。宁免后世议论,可令原籍为民。」贤与翱曰:「圣恩所施最当。」即传旨下之户部。

    天顺五年正月,大理卿李茂卒。上召贤曰:「大理寺是审录官法司,囚徒皆从此,平允至为紧要。今虽有寺丞二人,名分犹轻,恐不敢与法司持辨,须得职稍重者一人,卿可择之。」贤请与吏部尚书王翱议,上曰:「然。」于是议以旧卿李宾最宜,但忧制未终。明日,见于文华殿,上曰:「得其人矣乎?」贤与翱以宾对,遂用之。

    五年二月,因锦衣卫指挥所行江西弋阳王败伦事涉虚,上召贤曰:「宗室中岂愿有此丑事?彼初既以为实, (「彼初既以为实」,「彼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今却云无此事,以此观之,其余所行,枉人多矣。」贤曰:「诚如圣谕。」因言法司明知其枉,畏避此辈,不敢辨理。贤曰:「须旨意付法司, (「须旨意付法司」,「须」原作「若」,据明古穰文集本、明纪录汇编本改。) 但有枉者与之辨理,不许畏势避嫌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于是召法司戒饬之,人人皆悦。一日,上言及此事,贤曰:「清平之世,若刑狱枉人,实伤和气,惟陛下明见如此,斯民幸甚至!」

    天顺五年四月,上召贤谓曰:「今府库钱粮所入者少,所出者多,奈何?且军官俸一季关银十四万余两。」贤曰:「自古国家惟怕冗食,今一卫官有二千余员者。」上曰:「一年四季或以一二季支与布钱,如何?」贤曰:「须与户部议。」一日,上召贤,曰:「同吏、户、兵尚书议此事。」上曰:「尔户部奏来,朝廷复命会议。不然,不惟归怨朝廷,亦归怨尔类人矣。慎密之。」贤因言:「在京军官老弱残疾者,令兵部渐调出在外,却以军补其缺,以省冗费。」上曰:「此事特恐难行。」贤曰:「宜安静行之,如无事,然使其不觉可也。」上颔之。贤又言:「军官有增无减,且天地间万物有长必有消,如人只生不死,无处着矣。自古有军功者,虽以金书铁券,誓以永存,然其子孙不一,再而犯法即除其国,或能立功,又与其爵,岂有累犯罪恶而不革其爵者?今若因循久远,天下官多军少,民供其俸,必致困穷,而邦本亏矣,不可不深虑也。」上曰:「此事诚可虑,当徐为之。」

    自天顺四年水灾以来,天下米谷皆贵,人民艰难。至五年尤甚,贤深忧之。六月中,因陕西、凉州、庄浪一带虏寇侵犯,围困城堡,日久不退,及遣将官仇廉领兵自兰州过河与庄浪合兵,又被虏贼截路杀退,贼益猖獗,过河抢掠羊马财物,官军莫敢与敌,关中震恐,乞大军剿杀。于是,以兵部尚书马昂总督军务,怀宁伯孙镗为总兵官,京师出军一万五千,河南、山东调军二万。贤因此事与会昌侯孙继宗、吏部尚书王翱及马昂四人言于上曰:「今天下人民艰难,况又起兵,宜宽恤以苏民困。」上有难色,不得已而允之。太监牛玉亦闻下情如此,力赞行之。于是,开写十数条最苦于民者,悉皆停止。

    内官吉祥居禁庭最久,为人惟喜私恩小惠,招权纳贿,擅作威福。尝往云南、福建杀贼,带去达官军能骑射取功,因而收于部下,加以恩泽,为腹心。天顺初,呼召此辈迎驾,俱升大职。此辈亦感吉祥之恩。后石亨事发,冒官者俱革去,此辈又为吉祥所庇不动。吉祥初以迎驾功,贪图富贵,以荣一家,弟侄俱各得大官。又卖官鬻狱,渎贷无厌。 (「俱各得大官又卖官鬻狱渎货无厌」,原无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上初不得已而从其所欲,后不能堪,稍疏抑之。吉祥辄坏异志,令其侄昭武伯钦纠集所恩之人谋为不轨。会兵部尚书马昂、怀宁伯孙镗统官军往陕西杀贼,于五年七月二日早辞,钦等乘机欲杀马昂、孙镗等,就拥兵入内为变。幸而孙镗等先觉,二鼓时即报于内,禁门不开。钦兄弟与同恶者先诣锦衣卫指挥逯杲宅前,遇杲方出,斩其首,碎其尸。盖杲亦吉祥所恩之人,后朝廷委任行事, (「后朝廷委任行事」,「委」原作「奏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且言钦非理之事,所最恨者,先害之。然后分布于各禁门,待其开拥入。三鼓至门,钦兄弟四五人俱在东长安门。

    予四鼓到朝房, (「予四鼓到朝房」,「到」原作「列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闻抢马惊乱,以为出征之军。及入房,闻呼:「锦衣卫指挥焦寿、郭英等拿住」,予亦不知何如。俄,人呼予官名,曰:「寻李学士。」予方恐,即出房至门前,见披甲持刀者数人,一人砍予一刀,又打一刀背。曹钦适至,见予不忍杀,连呼尊长,执予手曰:「毋恐。」叱退持刀者,且告曰:「我父子兄弟尽忠迎驾复位,今被逯杲谮毁,反欲相害。」提杲头示予曰:「诚为此人激变,不得已也。」予曰:「此人生事害人,谁不怨恨。既除此害,即可请命。」钦曰:「就与我写本进入。」即令人防予,至吏部朝房尚书王翱处借纸笔写成,予拉翱同行,于门缝投进。钦见门不开,乃举火焚,且复欲害予,令持刀者同予寻尚书马昂,得翱等解之。及天明,上马呼众,驰往东安门,又令披甲持刃者一人驰马寻予,翱等复解之。忽有孙镗领官军袭而围之,予乃得脱。时恭顺侯吴瑾、左都御史寇深俱被杀死,予被伤。

    在吏部,至晚大雨不止,闻官军围钦等于其宅, (「闻官军围钦等于其宅」,「闻」原作「又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尽诛之。予虑其胁从者不宁,即投本进入,请急宣圣旨, (「请急宣圣旨」,「请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胁从者罔治,以安反侧之心,然后诏之天下,布宽恤之恩。一切不急之务,悉皆停罢,与民休息。吉祥已正典刑,盖此乱臣贼子肆行反逆,天地鬼神所不容。当时若不早觉,各门既开,此贼拥入纵横, (「此贼拥入纵横」,「此贼」二字原无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一时不能御之,其祸不可胜言,毕竟就戮,被其伤害多矣。幸而早扑灭之,此实宗社之福也。

    自天顺元年石亨窃弄威权,恨御史杨瑄攻其家人侵占民田,谓贤与徐有贞主使,被其诬害,言官方欲劾其不法,亨先知之,即言御史听有贞主使,排陷大臣,遂将都御史耿九畴等置于狱,十三道掌道御史尽置于法,从此言路闭塞,近侍、风宪无一人敢言者。由是权奸得志,肆行无忌,相继反逆。贤因言于上曰:「自古治朝未有不开言路者,虑臣下不肯进言,有设敢谏之鼓、诽谤之木者,或导之使言,或设不言之刑以惧之。有直言者,或旌异之、褒奖之、赏劳之,升用以劝其言, (「升用以劝其言」,「言」原作「一二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然后臣下始肯进言。且进言者不过言君德之亏欠、刑政之阙失、天下生民之利害、文武百官之贪暴奸邪,皆是有益于国家之事,于己无益也。不但无益于己,又恐触上之怒而得罪焉。圣帝明王有见于此,故惓惓求言,惟恐不得闻其失也。惟奸邪之臣,恶其攻己,务欲塞之以肆其非为,莫敢谁何,由是覆宗绝嗣而不悟也。」上曰:「此事吉祥、石亨、张軏、杨善实塞之,今宜速开,可于诏书内列之。」贤曰:「此宗社之福,苍生之幸也。」于是,言路方开。

    都御史寇深被贼害之,上顾贤曰:「此职非轻, (「此职非轻」,「职」原作「地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须得其人。」贤曰:「宜命六部共举。」既而举三人,以南京刑部尚书萧维祯居首。上命贤用一人,贤以居首者对。上曰:「此人曾在吉祥处通情,吉祥力荐之,非端士也。」复询六部,皆曰:「但以其曾居此职,遂谓老成,不知其所为如此, (「不知其所为如此」,「为」原作「谓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诚不可。」上复问,贤曰:「大理卿李宾年虽少,容止老成,久典刑名,可当此任。臣所见如此,须从众论。」上召王翱等询之,皆曰:「可。」 (「上召王翱等询之皆曰可」,「曰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遂升右都御史。

    八月十六日,上敕吏部曰:「学士李贤为贼所伤,乃能力疾供事,忠勤可嘉,特加太子少保,如敕奉行。」贤即具本辞免。上曰:「官以酬劳,朝廷自有公论。卿宜承命,所辞不允。」明日,上召问曰:「先生何故恳辞?」贤曰:「臣实不敢受此加秩,乞容臣辞免。今再进本。」上曰:「先生劳心国事,非他人比,虽进本十次亦不允。」贤不得已,受之。客来必曰:「佥谓先生受此职视前任者士望尤未满也。」 (「佥谓先生受此职视前任者士望尤未满也」,「满」原作「允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予曰:「朝廷名器不可多用,徒多兼美秩,不思所干之事称否。若能尽职务,虽不兼官亦有光,不然,虽兼十官亦非美,祇取士林之讥诮也。且景泰间,任其自择好官兼之,累至五官,太子太保一升十员,名爵之滥至于此,不三数年,革之一空,能免诛谪以礼去官者两三人耳。韩子所谓『必有天殃者也。』士大夫宜以此为戒,不可贪一时之荣,而忘远虑也。」

    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早,上召贤至文华殿,因说吉祥事曰:「此辈放纵,前日见吉祥败,稍收敛,近来又放纵。朕每戒曰:『汝等不可如此,且如吉祥,非无功劳,一旦犯法,不可留矣。且朕在南城时,汝辈如何过来?今日不可忘了。朕今在位五年矣,未尝一日忘在南城时。』此等言语,常时告戒,先生岂知?」贤曰:「古昔圣贤之君,正是如此。安乐不忘患难之时,又以此戒左右之人,最善。」

    上言:「朕一日之间,五鼓初起拜天,虽或足疾不能起,亦跪拜之。拜毕,司礼监奏本,一一自看。朝庙行拜礼,入庙皆然。出则视朝,退去,朝母后毕,复亲政务。既罢,进膳,饮食随分,未尝拣择去取。衣服亦随宜,虽着布衣,不以为非天子也。」贤曰:「 如此节俭,益见盛德。若朝廷节俭,天下自然富庶。前代如汉文帝、唐太宗、宋仁宗皆能节俭,当时海内富庶。惟耳目玩好不必留意,自然节俭。」

    上曰:「然。如钟鼓司承应无事,亦不观听,惟时节奉母后方用此辈承应一日。闲则观书,或观射。」贤曰:「前圣经书惟书经是帝王治天下大经大法,最宜熟看。」上曰:「书经、四书,朕皆读遍。」贤曰:「此时正好玩味。况圣质聪悟,一见便晓,最有益。」上曰:「二典、三谟真是嘉言。」贤曰:「诚如圣谕。帝王修身齐家、敬天勤民、用人为政之事,皆在其中,贵乎体而行之。」上曰:「然。朕在正统年间,留心读书,惟不好写字。」贤曰:「帝王之学不在写字,惟讲明经书义理最是紧要。」因说景泰全然不理政务,或用人升官,明日谢恩,不知所以,文武大臣未尝接言,上下之情何如得通。贤曰:「自古明君,未尝一日不与大臣相接,商榷治天下之道。所谓接贤士大夫之时多,亲宦官宫妾之时少也。」上曰:「如此,天下岂不治安!」

    贤曰:「近闻外议,有二事不便。」上曰:「何事?」贤曰:「松潘羌民叛乱,已敕四川三司调兵剿杀。然三司官统兵鴶颃,难以成功,须得朝廷命一将官统之,庶得成功。易曰:『长子帅师,弟子舆尸』,不可不虑。」上曰:「此虑极是。」闻都督许贵可用,遂取而用之。又湖广总兵兼统贵州,凡百军务,贵州将官不得专擅,行必遣人往湖广计议,山路险远,往来迟滞,以致事多耽误,未便。上曰:「然,此等事情诚非稳便。即日召兵部易之,令各镇守地方。」

    贤曰:「臣闻陛下夏不挥扇,冬不近炉,果然否?」上曰:「实然。暑虽极热,曾不挥扇,在宫内亦不令左右挥扇;冬虽极冷,曾不近火,亦不披暖耳。稍用之,双目即热。」贤曰:「陛下圣质,所禀坚厚如此,盖由体被中和之气。闻宋仁宗亦然。若臣等受气薄者,不用扇、不近炉,不能过也。」

    上顾谓贤曰:「今六部尚书庶皆得人,但虑吏部王翱老矣。」时翱年七十八岁。贤曰:「臣闻禄命之说,翱寿最高,尚有十年。」上喜曰:「如此,无虑矣。如户部年富,不易得。」贤曰:「若继翱,吏部非此人不可。」上曰:「然,朕意亦如此。惟礼部石瑁稍弱。」 (「惟礼部石瑁稍弱」,「瑁」原作「■〈土冒〉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及本卷下文改。) 贤曰:「此人居是位不满人望,早晚宜致仕。」上曰:「且留之,恐后来者未必过之。刑部陆瑜甚佳,都御史李宾亦可。如工部赵荣亦能办事。」贤曰:「此人可取。且如曹贼反时,文职皆畏缩逃避,况兵非己任,谁肯出前?惟荣自奋,披甲跃马呼于市,曰:『好汉皆来从我!曹家是乱臣贼子,当共剿杀。我辈是忠臣义士,不可退避!』于是,从者数十百人。能于阵前鼓舞奖励士卒灭贼成功,如此存心行事,人莫能及。」上曰:「是亦忠臣。若吏部侍郎姚夔、崔恭亦佳。」 (「若吏部侍郎姚夔崔恭亦佳」,「姚夔」原作「魏夔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及明史一七七姚夔传改。) 贤曰:「二人才器异日皆尚书之选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

    天顺六年三月,陕西管粮通政司参议尹旻奏:「贼退,河开, (「贼退河开」,「河开」二字原误倒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军马众多,人民供输困极。」予谓:「出兵在外,可暂不可久,暂则为壮,久则为老。且达贼在边,安能保其不来侵犯?若虑其复来,不可退兵,更无休息之时。今陕西人民疲困已极,若不趁河开之时暂退军马,宽其供给,人民愈加逃窜,粮草极缺,大军亦难驻札。况今年不得耕种,明年益乏粮草。宁可暂去暂来,不可久留在彼,庶使民得乘间耕种,日后或再用兵,不致误事。此时莫若令彼处官军且耕且守,调去军马俱令回还,只留文武官各一员,提督彼处城堡军马,庶为允当。」上以为疑,意谓虏寇复来,又用调兵,乃命总兵、兵部尚书来阁下会议,卒从予言。

    天顺六年夏四月一日,奉天门奏事毕,静鞭罢,上起身召礼部尚书石瑁等。疾出班趋走,欲上右阶,鸿胪寺呼止,方转回御道,跪承旨, (「方转回御道跪承旨」,「跪」原作「跑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与敕书选妃事。上下金台,即召贤曰:「石瑁动止粗疏,失措如此,如何为礼部尚书?不自求退,朝廷难于遣逐。」贤曰:「诚如圣谕,令其自退,庶全大臣之体。」上曰:「若户部侍郎张睿可以代之。」贤曰:「张睿老成人,此职亦宜。」贤即报瑁疏乞致仕,瑁速上陈。上见瑁疏, (「上见瑁疏」,「见」原作「曰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意却不忍,曰:「瑁为人笃实,其可因此小失而退。」命太监牛玉敕吏部尚书王翱与贤议,贤等言:「石瑁一淳诚人,但动作迟钝耳。既留之,张睿可不动也。」上复令玉传旨:「睿历任三年,又办事勤劳,升户部尚书,仍管粮储。」已而命下,士论重瑁之求退,美睿之当升。若非先报,瑁亦不知上意不悦,必不求退,上怒未可测。及上疏求退,而上意遂解。士林且以瑁能见几而作,无贪位慕禄之心,声价倍增于前日,盖亦不虞之誉也。

    学者于圣贤之道贵乎知而能行,今之士谁不读书?讲明之功或有之,身体力行百无一二。要之,讲明者亦粗通大义,未能真知其理,望其能行难矣!宋朝理学最优于前代者,盖自濂、洛、关、闽诸大儒倡起,于是天下士大夫皆知为务。观其于诸先正书问往来,论辩不已,若渠不留心,宁有此?今则借为出身之阶,一得仕后,置之度外,更不相关,但任其天资而行之,于圣贤立身行己法度茫不在意,视理学不知为何物也,可胜叹哉! (「视理学不知为何物也可胜叹哉」,「叹」原作「惜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

    尝怪前元博雅之士,朝野甚多,以为时运如此。及观取士之法用赋,乃知所谓博雅者,上之使然也。今则革之,盖抑词章之习,专欲明经致用,意固善矣。窃谓作赋非博雅不能,而经义、策论拘于正意,虽不博雅可也。诚于二场中仍添一赋,不十数年,士不博雅者吾未之信也。

    吴草庐得弟子如虞伯生而不能传其道,其究安在?非草庐不悉其传也。意伯生初游其门,已无求道之志,不过欲正其文词而已。不然,以伯生之贤,果能刮去词章之习,一力从事道学,岂不得哉!顾乃躭于词章,观其作诗不下万余首,宜不及于道学也。

    本朝仕途中能以理学为务者,纔见薛大理一人,盖其天资美质。某尝欲从游,以官鞅弗果。斯人疏于处世,直道自见黜, (「直道自见黜」,「黜」原作「处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已就闲矣, (「已就闲矣」,「就」原作「熟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未知造诣何如也。

    吏部尚书郭琎出身早,不遑问学。然天资甚美, (「然天资甚美」,「然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受气完厚,临事从容,喜怒不形于色。精于吏事,简切不泛。为户曹属,文庙已知其名。正统初,侍臣因蝗旱言大臣不能尽职,久妨贤路,有旨回奏, (「有旨回奏」,「回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众欲罢归田里,以谢天谴,琎独以为不可,云:「非是贪位,但主上幼冲,吾辈皆先帝简任,受付托,若皆罢去,谁与共理职?宜戴罪修省改过,以回天意。」众从其言,识者韪之。

    初见今之士大夫闻丧且求讨挽诗, (「初见今之士大夫闻丧且求讨挽诗」,「初」原作「切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。) 数月延缓,哀戚之情甚略。

    当道者宜用人之长。今有人以谋荐者,见其人以势位临之,略而不接曰:「予既知之矣。」则訑訑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。予谓如此为国家计固疏矣,其自为计亦未为得也。何则?古之宰相惟不自用,而各尽人之所长,已而,事就成功,宰相独收其名向也,所长之人不与焉。唐之房、杜是矣。今虑不及此,必谓天下之人无踰于己者,呜呼!何见之晚也!昔者周公之圣,天下之士岂复有过之及之者?观其吐哺、握发之心,盖周公未尝自以为能,必谓天下之士高于己者多矣。今无周公之圣,而谓天下之士无踰于己,可发一叹!

    今之士大夫不求做好人,只求做好官,风俗如此,盖以当道者使然也。 (「盖以当道者使然也」,「也」原作「巳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。) 何则?有一人焉,平日位未显时,士林鄙之,一旦乞求得好官,人皆以为荣,向之鄙之者今则敬之爱之矣,欲人之不求做好官难矣!有一人焉,位未显时,士林重之,介然自守,耻于干人,好官未必得也。若所鄙之人一旦得好官,人反重之,而向之重者,今反轻之,欲人之求做好人难矣!今欲回此风俗,在当道者留意。若不由公论而得好官者不变前日之所鄙,不得好官而为好人者不变前日之所重,庶乎其可也。

    同年邹来学由户部郎中改通政司参议,不以此为美,谓:「此官何足荣?」予谓:「误矣!」且曰:「无才何敢当此?若才有余而位不足,公论以为亏,此是好消息。或才不足而得高位,公论以为非,此非好消息也。」遂悔谢。自后历显职而愈觉斯言有验也。惜乎今之士虑不及此,惟恐位之不高于才也。

    士在学时坐诵书史,有志圣贤之道者甚众,且曰:「穷经将以致用。异日临政当如此设施,做事业当如此立身行己。」一旦出身而授之以职,惑乱于利害,随时上下,任其天资而行之,无复留心,于向日所穷之经不知为何物也。

    户部尚书夏原吉有德量。冬,出使至馆。晨发,命馆人烘袜,误烧一只。馆人惧,不敢告。索袜甚急,左右请罪,笑曰:「何不早白?」欲以余廪易之,弗及,并存者弃之而行。馆人感泣曰:「他则无故加捶,若此,平生纔一遇也。」在部时,吏捧精微文书押之,因风为墨所污,更惊惧,即肉袒以候,公曰:「汝何与焉?」 (「汝何与焉」,「与」原作「如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叱起,乃自袖其所污。吏犹惧莫测。明日,朝毕,至便殿请罪曰:「臣昨日不谨,因风起,笔污精微文书。」怀中出之。上命易之。既罢朝,吏犹莫测,寻出其所易,吏大感,免冠谢。

    大抵正统数年,天下休息,皆张太后之力,人谓女中尧、舜,信然。且政在台阁,委用三杨,非太后不能。正统初,有诏:「凡事白于太后然后行。」太后命付阁下议决,太监王振虽欲专而不敢也。每数日,太后必遣中官入阁,问连日曾有何事来商榷。 (「太后必遣中官入阁问运日曾有何事来商榷」,「必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即以帖开某日中官某以几事来议,如此施行。太后乃以所白验之,或王振自断不付阁下议者,必召振责之。由是,终太后之世,振不敢专政。初,宣庙崩, (「初宣庙崩」,「初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太后即命将宫中一切玩好之物、不急之务悉皆罢去, (「太后即命将宫中一切玩好之物不急之务悉皆罢去」,「将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革中官不差。然蝗虫水旱讫无虚岁,或者天使民多难而不欲其安乐也。

    宣德初,许臣僚宴乐,以奢相尚,歌妓满前,纪纲为之不振。朝廷以通政使顾佐为都御史,罢刘观,遂黜贪淫。御史弹劾不廉者,禁用歌妓,纠正百僚,朝纲大振。天下想闻其丰采,藩臬郡邑莫不起敬。当时惟佐正色立朝,元勋贵戚俱惮之。陕西布政周景贪污无度,佐切齿欲除之,累置之法,为上累释之,不能伸其激浊之意。后又沮之者数次。正统初,以风疾乞归,赐敕褒嘉,优礼而去。其实用事者忌而阴排之也。后疾愈亦不复起,居家十余年而终。继居其位者莫及也。

    都御史陈智,性褊急躁,暴挞左右之人无虚日。洗面时用七人:二人揽衣、二人揭衣领、一人捧盘、一人捧漱水碗、一人执牙梳,稍不如意,便打一掌。至洗毕,必有三四人被其掌者。一日堂上静坐,因岸帽取簪剔指甲,失坠于地,怒其簪,不得已而起至自拾簪,触地砖数次,若惩其簪者。方静坐,若左右行过,履有声者即挞之。或谏以暴怒为诫,曰:「诺。」乃作木方,刻「戒暴怒」三字,挂之目前以示警。已而,怒其人欲挞之,辄忘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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