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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四月十四日,大将军府上果然送来了请柬,请我望日晚间前去赴宴。这两天我早就打听清楚了,司马公总在每月望日设家宴款待宾朋,除了贾公、钟会等亲信外,偶尔也会请些亲近的朝廷官僚和青年才俊。这种宴会逐渐已经变成了朝廷的晴雨表,谁有资格赴宴,就说明他得到了司马公的赏识,前途即将一片光明。

    我的全部精神都随时关注在司马公身上,听他这么一说,立刻也转头去观望那个表字“子珰”的尚书郎。只见此人年方及冠,肤色黧黑,方面无须,听到司马公的垂询,匆忙直起腰来,谄笑道:“小人早为大将军预备下了。”说着话,就伸手去袖子里掏摸。

    钟会的骄傲,那乃是众人皆知的事情,想不到贾公也有小毛病,喜欢金钱财货。财货我从陇西带来不少,为的就是上下打点,好让自己在朝中得以站稳脚跟,既然贾公喜欢,那大头就送给他吧——司马公不能多送,那样会显得自己毫无本事,专爱贿赂逢迎。

    于是我决定要好好结交许璞、卢矩这两名尚书郎。

    听他的话,倒似乎是旁边那人偷了他的东西,这可是非同小可的指责,我怕对方立刻就会翻脸,也跳起来和他放对。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,在座诸人似乎全不在意,包括司马公在内,只是望着那个被指责偷窃的尚书郎微笑,而那尚书郎也毫无愤慨之色,笑容颇为惫懒:“你家便有秘方,可以合了药来孝敬司马公,我家便无秘方,合不得药,只能借尊兄之花以献了。”说着话,果然从怀里掏出一方小木匣来。

    梆鼓打起,时已三更,大家都有了五分酒意。司马公也双颊微红,笑着对大家说:“某已不胜酒力,且请士季相代,再敬各位一盏吧。”军令如山,钟会立刻站了起来,满满斟上一盏酒,先朝司马公深深一揖,然后依次向各人作揖相敬。先是司马伷,然后是虞仆射、何校尉……

    大将军府上的宴会,名为观月的家宴,所以不管官职大小,一律卸去朝服,身穿便装。那天我穿着一袭素色蓝镶边的锦袍,蓝色敝膝,头戴镶玉竹冠,既不显得过于富贵,又一望可知是名门缙绅。接待来客的还是张华,他才把我让进正厅,我就朝向司马公拜倒在地,并且献上礼物——那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柄玉如意,不算很名贵,但做工很精致。

    啊呀,司马公真是仁德高厚,还没见面就先送我一栋房子,这番大恩,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报答呀!等到张华领我去看了房子,我也就顺便留下张华吃晚饭,并就席间向他婉转地打听有关贾公和钟会的事情。

    敬酒的过程中,司马公突然转头询问坐在末席的一名尚书郎:“子珰,卿上次进的丸药功效甚佳,可还有么?”

    首先是那名献药的尚书郎,此人姓许名璞字子珰,汝南平舆人氏。汉末以来数十年间,一提汝南许氏,没有人会不高翘大拇指,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的。许氏的先祖,据说乃是帝尧一度打算让国给他的上古先贤、高阳许由,周代亦有许国,许国灭亡后子孙分迁繁衍,几乎遍布兖、豫、青、徐等关东各州。

    我这才知道原来被控偷窃的那名尚书郎表字“作煊”。只见此人面如冠玉,高额细眉,本应该是很俊雅的相貌,偏偏鼻孔朝天,不象是人,倒象是猪——当然,没有那么瘦的猪。虽然被控偷窃,此人却并不以为耻,而在座诸人也大多并不表示鄙视或愤慨,大概那只是一个玩笑吧。然而你和身份相当的尚书郎“子珰”可以开这种玩笑,甚至如果交情到了,和别人都可以开这种玩笑,却实在不该和钟会开这种玩笑呀。钟会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,而此人性情又阴狠残忍,睚眦必报,你得罪了他,就不怕眨眼间身首异处吗?

    张华告诉我说,司马公这两日公务繁忙,没有空闲接见我,他要我静等几天,待望日府中例行举宴,将会邀请我前往。随即张华取出一份房契来递给我:“大将军知王公远来,于京中并无居处,特购得良宅一处,聊为致意。”

    酒过三巡,寒暄道毕,司马公让侍女掀起帘子来,只见一轮圆月高悬空中,清辉遍地,好象下了霜一般。司马公指着圆月向大家说:“近日多云,难得今夜晴朗,诸君看此太阴,团圆如镜,洁白若玉,真不负我设此美宴也。”

    天子下诏,任我为太中大夫,这是个文职侍从,毫无统属,只备顾问而已。刚接到诏书的时候,我颇有些失望,不过转念一想,只要呆在京城,呆在司马公身边,还怕没有辉煌的前程吗?又何必在意一时的得失呢?

    谁在意他们是否喜欢呢?这个杨骏虽然满口疯言疯语,却能得司马公“颇有经世之略”的评价,看起来并非等闲之辈。也说不定他假作疯癫无文,实则机心深藏——象那种莫名其妙的马屁,就连小马都拍不出来,杨俊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囫囵喷出,别看司马公口头斥责他,脸上却有喜色,分明听了非常受用。

    难道此人和钟会有仇?或者专门想要折辱钟会?若果真如此,此人倒不可不引为知交,利用他来对付钟会……我不禁朝这个相貌诡异的年轻尚书郎多看了几眼,而他似乎也正斜眼在瞥着我,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。

    一望可知,这方锦帕乃是女人所用之物,上面不仅绣了花,隐约似乎还绣了几个字。本来年轻人身上藏着女人的东西,并不是很值得奇怪或者值得探究的事情,不过钟会看到这一情景,突然面色大变,身体前倾,几乎是疾扑过去,一把就把锦帕抢到手中——一向仪态端庄的钟士季,这时候仿佛是苍蝇见到狗屎一般的急切,竟然连手持的酒盏侧翻,泼了旁边邵悌一脸清酒都顾不上了。

    我早就知道,能够受邀前来大将军府赴宴的,即便只是白衣,也定然为一时人杰,大将军的目光可有多锐利,没本事的人,他能够看得上眼吗?

    然而他掏了半天,面色却越来越是奇怪。又等了少倾,此人突然跳将起来,一把揪住身旁一个尚书郎的衣领,恶狠狠地斥道:“此药乃我祖传的秘方,专门合了来献给司马公,汝如何也敢窃去?速速还将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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