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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错小说网 www.buxs.net,最快更新张爱玲私语录最新章节!

    引言

    宋以朗

    宋淇以“林以亮”作笔名发表的《张爱玲语录》,初载《明报月刊》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号,后刊于《联合文学》一九八七年三月号。五十年代,张爱玲暂居香港,常与我母亲邝文美聊天。邝文美往往在事后把她的话摘录在纸条上,这样便成了后来《语录》的参考材料。据纸上偶然出现的日期推断,那时大概是一九五四、五五年。内容主要涉及文学、友谊、处世、人物月旦等,但亦有部分不像谈话内容(例如一些夹杂几个汉字的英文段落或景物描写),可能是母亲从张的笔记本抄来,随便混在语录中。

    当年宋淇曾为其《张爱玲语录》写过一段前言,扼要地解释了相关背景:

    张爱玲的《姑姑语录》读来趣味盎然,一则可能她姑姑是极有个性的知识分子,谈吐与众不同;二则可能爱玲剪裁得巧,恰到好处。在五十年代初期,我们差不多每天有机会见到爱玲,尤其文美同她志趣相投,几乎无话不谈。爱玲虽不是约翰荪博士,想不到文美却像包思威尔,有时回到家里还抽空将当天谈话中犹有余味的絮语匆匆录下留念。

    近日“张迷”越来越多,连爱玲自己不愿流传于世的旧作也给人挖掘了出来。自从拙作《私语张爱玲》一文刊出后,读者纷纷来信表示希望多知道这位女作家的日常生活和思想为人。现在我取得爱玲同意,从文美的记录中选出一些片段辑成语录与“张迷”共享。爱玲不能算第一流的谈话家,她对好朋友说的话既不是启人深思的名言隽语,也不是故作惊人的警句,但多少含有爱玲所特有的笔触,令人低回不已。

    至于当年《语录》的编写过程及张爱玲的意见,可参考以下书信节录:

    宋淇致张爱玲1976.5.6

    我在想搜集一点你的quotes[说话]叫《张爱玲语录》,先得征求你和Mae的同意。

    张爱玲致邝文美、宋淇1976.5.20

    《语录》当然同意,不过隔得日子久了,不知道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张爱玲致邝文美、宋淇1976.7.21

    希望你们等以后有空的时候还是把《张爱玲语录》整理出来,我上次随口说“隔得太久了不知道说些什么”,千万不能误会我是要自己检查,仿佛你们不会拣适当的。

    宋淇致张爱玲1976.9.4

    《张爱玲语录》我最近挑了几十条,先影印给你看看,要等文美剪裁,加一点修正后再开始发表,是否能成书颇成问题,但至少对你是一大build-up[有利名声之举]。

    张爱玲致邝文美、宋淇1976.9.24

    Mae倒已经要动手编《语录》了。请千万不要寄副本来,我是真的不想看,等着看书。

    张爱玲致邝文美、宋淇1976.11.2

    我本来觉得很难相信“钗黛一人论”。作为一个写小说的,一想就头昏起来。后来忽然悟出Stephen相信是因为Mae个性上兼有宝钗黛玉的有些特点。也许你们觉得是奇谈,但是我确是这样一想才相信了,因为亲眼看见是可能的。仿佛太personal[私人],所以没写进去。也说不定可以收入《语录》,反正那都是私信,不能算是捧朋友,互相标榜。你们斟酌一下,在我都是一样,也不是一定要发表这意见。

    宋淇致张爱玲1976.12.6

    另函附上《张爱玲语录》一文,[……]关于写你的文章,可以暂时告一段落,以免为人“牵头皮”,说我们挟你以自重。

    张爱玲致邝文美、宋淇1976.12.15

    《语录》也收到了,真亏Mae记下来这些。是真不能再提我了,已经over-exposure[曝光过度]。

    宋淇的《张爱玲语录》是删剪版本,删去的除了张爱玲对别人指名道姓的批评外,更多的就是对他们夫妇俩的赞赏。前者为存厚道,而后者就是不想借张爱玲来标榜自己。一九八七年,皇冠编辑曾建议把《张爱玲语录》收入《续集》,也被宋淇以不欲“挟爱玲以自重”为由而拒绝。以下是他在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写给皇冠总编辑陈华的信:

    这些年来,我们为爱玲做了不少事情,从来不居功,也从未挟爱玲以自重。[……]关于《张爱玲语录》我另有一个想法,爱玲写书一向独往独来,《语录》虽是她说的,终究是我们录的,大可不必,此其一。我们这么多年来为爱玲做了不少事情,完全是友谊,从未有攀龙附凤之想,现在这么做,外人看来似有这种嫌疑,何况我想等我太太身体稍好,我们仍可继续再添几段,此其二。我们和爱玲年龄不轻、身体都不太好,我正在考虑写几篇回忆体的文章,以不侵犯她的隐私权为主,讲一些外人所不知道的事,有助于读者对她的了解,将来交《皇冠》发表,或交联副或不交联副同时发表。[……]此其三。《续集》是我编的“海外丛书”之一,身为编者,更应避嫌,不应利用职权,假公济私,所以决定不登。篇幅也不在乎这十页。

    现在事过境迁,被骂的、被赞的大都去世,《语录》也不过是一沓文学史料而已,相信也没什么值得避嫌。所以我决定把邝文美亲笔誊抄的语录,不加润饰地公开,故每多中英夹杂的地方。由于我不是当事人,无权改动什么,也只好随它去了。连宋淇已发表的语录在内,共得三百零一则。

    为方便读者检索,我把《语录》分成六部分,分别题为:一、“写作”,关于张爱玲的创作生涯;二、“谈艺”,包括她对文学或电影等的评论;三、“友谊”,主题围绕她与我家(特别是母亲邝文美)的情谊;四、“女人”,顾名思义是涉及女人感兴趣的话题,如时装、美容、妇女价值观等;五、“人生”,指张的人生观、宗教观;六、“杂录”,难以分类的都归此。由于张爱玲的谈话对象是我母亲,故《语录》中所有“你”字都指邝文美。她们说话中英夹杂,为方便读者,我尽量添上中译,附于原文旁边,标以。至于注释方面,宋淇在旧版《张爱玲语录》的按语,现在一律置于脚注,并加“宋淇按”于句首;由于语录内容非常精简,亦时时穿插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典故,我只好酌量添一些批注,方便一般读者也能欣赏张爱玲的说话。至于挂一漏万,在所难免,也有好些隐语无从稽考,唯有付之阙疑,尚祈方家不吝指正。

    写作

    我来了香港,写作的速率已经打破自己的记录,不过同别人比起来还是很慢。

    住在女青年会时从朝写到晚,一天十几小时————现在想想真太机械化了。

    长期独自关在一间房里埋头工作,使我觉得not myself[不是自己],所以不愿让你看见。

    有时(《赤地之恋》)实在写不出,我才明白别人为何不肯写作,任何人都有理由不写。

    写《赤地之恋》(英文)真怨。Outline[大纲]公式化————好像拼命替一个又老又难看的妇人打扮————要掩掉她脸上的皱纹,吃力不讨好。一样替人化妆,为什么不让我找个年青的美女做对象[1]?

    这几天总写不出,有如患了精神上的便秘。

    故事(《赤地之恋》)要写得复杂,因为人生本是复杂的。如迷魂阵,使人不知不觉钻了进去。

    写《赤地之恋》,好的东西放得太多或太长,我就有点噤。怕卖不掉,像《有口难言》[2]。

    “新瓶装旧酒”————人家写的,细看之后知道也不是什么新的————我写《赤地之恋》却是“旧瓶装新酒”,吃力、冤枉。

    硬留你坐————怕写《赤地之恋》。听似消极的留你,并非真的要你这个人。

    写完一章就开心,恨不得立刻打电话告诉你们,但那时天还没有亮,不便扰人清梦。可惜开心一会儿就过去了,只得逼着自己开始写新的一章。

    英文《赤地之恋》,写到bedroom scene[床戏]我就写不下去,好像都那么hackneyed[陈腔滥调]!不知道英文中这类东西应写到哪里为止,所以想看点From Here To Eternity[3],Bhowani Junction[4]之类的小说。

    《赤地之恋》中校对一塌糊涂,但是所有黄色的地方都没有错字,可见得他们的心理[5]。

    《赤地之恋》中游行一段并不是说你们[6]————Their time was borrowed and was running out.[他们的时间是借来的,而且快要耗尽。]

    《赤地之恋》印得一塌糊涂,幸亏现在我正为了《秧歌》在美出版事而很开心,否则火气更大。不过我也吵不出什么来,天生不会吵,说厉害点的话也不会[7]。

    本来我以为这本书The Rice-Sporut Song[8][《秧歌》]的出版,不会像当初第一次出书时那样使我快乐得可以飞上天,可是现在照样快乐。我真开心有你,否则告诉谁呢?

    闻得新书发行,面色之感动震恐状如初度闻示爱时。

    一九四三年《传奇》出版————第一本书“快活得简直可以飞上天”。《秧歌》永远不能比————虽然当日出书易(没有人写,谁都能出),现在难。

    (关于出版一本书)其实告诉我也没有关系;如果成功,我不会高兴得就此懈怠下来,如果不成功,我也不会就此灰心。有什么分别呢?(关于Scribner[9])

    Nothing can dampen my spirit,————I am practically water-proof.[10]第一本不成功,我更努力写第二本。

    《时代》书评很令我满意,只要能卖出两百多本(比Isherwood的第一本书多一点),我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[11]。

    写完《赤地之恋》本想写Mesh[12][《网》],又怕刚写惯长篇,停下来写短的,以后再续Pink Tears时会拉不长。“松松紧紧”太耽误时候。

    Mesh不预备写得长,因为材料(间谍)不是我所熟悉的,虚构出来不像真。自己熟悉的故事可以穿插许多有趣的细节。

    写小说非要自己彻底了解全部情形不可(包括任务、背景的一切细节),否则写出来像人造纤维,不像真的。

    除了少数作品,我自己觉得非写不可(如旅行时写的《异乡记》[13]),其余都是没法才写的。而我真正要写的,总是大多数人不要看的。《异乡记》————大惊小怪,冷门,只有你完全懂。

    当时我逼自己译爱默森,即使是关于牙医的书,我也照样会做的[14]。

    译Washington Irving————好像同你不喜欢的人说话,无可奈何地,逃又逃不掉[15]。

    如果R.L.找翻译中的“错”像缉私那么灵就好了,只怕有时他找出来的并不是“错”。

    关于“自己三十岁生辰”之类的话,我不愿意用在别的小说中,留着将来写自己的故事[16]。现在总是避免写自己。有些人的小说,看过就定会知道作者的一切,我不要那样。

    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中男主角是我母亲的朋友,事情是他自己讲给母亲和姑姑听的,那时我还小,他以为我不懂,那知道我听过全记住了。写出来后他也看见的,大概很气————只能怪他自己讲[17]。

    二人所想总不约而同,简直吓坏了。“现在死也不怕了,已经有人会替我做索引”。H.H.H.F.《创世纪》中的老先生太太————《留情》中备用。红玫瑰————炎樱[18]。

    我要写书————每一本都不同————(一)《秧歌》;(二)《赤地之恋》;(三)Pink Tears;然后(四)我自己的故事,有点像韩素英的书[19]————不过她最大的毛病就是因为她是个Second rate writer[二流作家],别的主场等却没有关系。我从来不觉得Jealous of her[妒忌她],虽然她这本书运气很好,我可以写得比她好,因为她写得坏,所以不可能是威胁,就好像从前苏青成名比我早,其书的销路也好,但是我决不妒忌她。(五)《烟花》(改写《野草闲花》[20]);(六)那段发生于西湖上的故事[21];(七)还有一个类似侦探小说的那段关于我的moon-face[圆脸]表姐被男人毒死的事[22]……也许有些读者不希望作家时常改变作风,只想看一向喜欢的,(They expect to read most of what they enjoyed before.[他们以往喜欢的,大都期望可再次读到]),Marquand写十几年[23],始终一个方式,像自传————但我学不到了。

    《金锁记》与五四时代的事,已经成为历史性材料,倒是十年前敌伪时期容易过时。《金锁记》————halfway between[介乎]《红楼梦》与现代之间。

    月香、金花、谭大娘都像真的人!可以同李、章等一口气说。[24]比真人还知道得清楚,know what to expect[知道可抱什么期望]。

    喜看New World Writing[《新世界文学》][25]之类的新书,和自己的风格扯一扯正好。

    不在乎literary gathering or editor[文人聚会或编辑],不管别人说得多好,我已听见过更好的,而且我自己想得还要好。

    最惨是作家参加literary gathering之类的集会。大家等人赞他们的书,多难为情!还有作家同editor[编辑]谈论自己的书————不知道听的人多么厌烦。

    办杂志,好像照顾嗷嗷待哺的婴孩,非得按时喂他吃,喂了又喂,永远没有完……我一听见××的计划就担心这一点。

    读者所想像的“作家”总是同他本人不同,多半要失望。幸亏你不是那样。

    女明星、女演员见我面总劈头就说:“我也喜欢写作,可惜太忙。”言外之意,似乎要不是忙着许多别的事情————如演戏————她们也可以成为作家。

    写了改,抄时还要重改,很不合算[26]。

    有些作家写吃的只拣自己喜欢的。我故意写自己不喜欢的,如面(又快又经济)、茶叶蛋、蹄膀。

    Medium[通灵者]————从前胡××就说我写的东西“有鬼气”。我的确有一种才能,近乎巫,能够预感事情将如何发展。我觉得成功的一定会成功[27]。

    谈艺

    Opera[歌剧]————一点没变。[28]小说、电影都进步了,又不stylized[程式化],慷慨激昂得讨厌。

    喜欢Dalí[达利]的画————Arch[拱门]————远有人走,近景亦有人,全不相关。Picasso[毕加索]也骗人。

    Taste[品位]转向现代化(跳出十九世纪)————在我是本能的,在你们是逐渐,即缓慢的,可能因为你们二人的家庭都受过西洋影响,而我的家是完全中国式的,中国画等倒比较接近现代精神。

    就算最好的宝石,也需要琢磨,才会发出光辉来。(劝人勤于练习写作)

    要中英文好,最有效的办法是多看小说。(让琳琳[29]看剧本?)

    李:总算看见了。索性坏到底,[令“蛇蝎美人”看看倒很thrilling人兴奋],只浅薄得可笑。这事无论用什么道德标准,都无法自圆其说。萧伯纳却不会说她对。[30]

    I am a Camera[《我是摄影师》](觉得某几个姿态好看)[31]

    1.说到某些话————难为情。

    2.眉毛一抬————似乎很cynical[愤世嫉俗]。

    3.伤心————脸别过去,眼睛向下,声音越来越轻,只见嘴唇在动。我心里虽然觉得很难过,还是觉得好看。自己make a note[做了笔记],预备将来写下来插在什么书中。

    看了I am a Camera后,觉得John Van Druten写得真好,你们肯定不喜欢Isherwood的The World in the Evening[《夜晚的世界》],那女作家(Elizabeth Rydal)尤其引起我反感————每个人都有sore spot[32][痛处]。

    “似是而非”————对于有点像自己写的东西(如Isherwood的The World in the Evening),总是特别喜欢或特别不喜欢,像看见别人穿下照自己样做的衣服。

    别人写出来的东西像自己,还不要紧;只怕比自己坏,看了简直当是自己“一时神志不清”写的,那才糟呢。

    我喜欢的书,看时特别小心,外面另外用纸包着,以免污损封面;不喜欢的就不包。这本小说(The World in the Evening)我并不喜欢,不过封面实在好看,所以还是包了。

    Isherwood做作————如中年妇人撒娇————“老天真”。

    Isherwood有时不诚实————如讲到同性恋爱的地方。(起先对白中态度光明磊落,后来他又承认不该encourage[怂恿]Michael)[33]。

    他文笔是好的————我倒情愿他写得不好,而有点真的气氛————其余的部份我可以用想像去填补。

    他一定没有遇见那么样的一个女作家(Elizabeth Rydal)[34],只不过不愿意用1st person[第一人称]写自己的事,所以才弄出那么一个太太。

    他写Stephen Monk是个“阔少”,也不像[35]。

    描写美国和欧洲各地————精彩,使人一看就记得,好像亲眼看见。

    K.Mans.eld过时[36],想起她小说中的衣服,尤其游泳衣。Hemingway[海明威]倒不,虽然他也形容第一次大战[37]。

    书是最好的朋友。唯一的缺点是使我近视加深,但还是值得的。

    有些书喜欢看,有些书不喜欢看————像奥·亨利的作品————正如食物味道恰巧不合胃口。

    56期《今日世界》(14页)所刊鸣珰的《暮雨》一诗,学梁文星[38]————有如猴子穿了人的衣服,又像又不像。

    《盲恋》————瞎摸回老家去(康城)[39]。

    徐————太单薄,只有那么一点。

    有些人从来不使我妒忌,如苏青、徐的书比我的书销路都好,我不把他们看做对手。还有韩素英。听见凌叔华用英文写书,也不觉得是威胁。看过她写的中文,知道同我完全两路。

    韩素英————几年不看书————“八成新”,不知道借题发挥处还是写爱情处更糟。“真的”写成“假的”。

    从小妒忌林语堂,因为觉得他不配,他中文比英文好。如“人亦要做钱亦爱”,一字不能改[40]。英文用字时常不恰当。

    林语堂————喜欢随便改动原作,一个字用另一字没有多大分别。

    喜欢看张恨水的书,因为不高不低。高如《红楼梦》《海上花》,看了我不敢写。低如杰克[41]、徐,看了起反感。也喜欢看《歇浦潮》[42]这种小说。不过社会小说之间分别很大。

    不喜欢看王小逸[43]的书,因为没有真实感,虽然写得相当流利。倒情愿看《野草闲花》之类的小说[44]。

    除了必用的参考书之外,我一生只甘心情愿地买过一部书————《醒世姻缘》。

    我们下一代,同我们比较起来,损失的比获得的多。例如:他们不能欣赏《红楼梦》。

    一人好点评女人,常云丑死了。人背后云他己妻如此丑,却评人。————此如云批评家自己写不出,没资格评人————同一错误。

    所爱之人每显得比实际有深度,看对方如水面添阳光闪闪,增加了深度————也许别人真有深度[45]。但不爱时,则一切都以心理学简化方式看待。而文学者对世界所有事物皆以爱人观点出之。

    友谊

    “缘”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,逃也逃不掉的。

    我很少出外应酬,可是在那偶然的场合,竟会认识你们,真是我的幸运!

    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好————每一方面都好————而一点不自满的人。描写坏人容易,描写好人难。以后我写好人的时候应该可以容易一点。

    不喜欢风景而写得似乎喜欢,但说你好并不如此————你千万不要误会。

    让你看了我的笔记,我心里轻松了一点,因为有人分担我过去的情感[46]。嘴里描述怎么也不会这样明白。我自己也情愿清清楚楚看一个片段,不愿糢糢糊糊的知道一个大概。你说看了觉得心疼,我很高兴————写悲哀的事,总希望人家看了流泪。

    平时对陌生人,我只有两种态度:

    1.gushing,too friendly.[滔滔不绝,太友善。]

    2.tongue-tied.[张口结舌。]

    唯有对你们,总算一开始就是natural[自然]的。我有一阵子不同别人接触,看见人就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如果出外做事,或者时常遇到陌生人,慢慢会好一点————可是又妨碍写作。

    当初你来看我,我知道你很喜欢看我的书————我又不能叫你不来,心里想:只好让你自己become disillusioned[幻灭]吧————好在那一定是很快的。想不到结果会像现在这样好,我真开心。

    每次想起在茫茫人海之中我们很可能错过认识的机会————太危险了。命运的安排多好![47]

    我们到了这年纪才认识,更难得。现在在此而识的人,我都不由自主地存着戒心。

    写那角色(曼桢)的时候我还没有认识你,可是在我一生所遇见过的女人中你可以说最像她[48]。

    我想你以前一定喜欢看曼斯菲尔德的小说,因为你和她都是闺阁气相当重的人,她很“清丽”————清得简直像水,你也是————至少我的印象是如此。

    我至六点还没有睡,你却已经要起身了,“披星戴月”,最好替班的时候能够在一起谈谈。一想起每天你在公共汽车上消磨那一些时候,我总愿自己能陪着你坐车————在车上谈话很好,反正那时候总是浪费掉[49]。

    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你们这样有幽默感,那么心平气和的人。

    好朋友可以说是精神上的兄弟姐妹。

    像你这样的朋友,不要说像自己人,简直就是我自己的一部份。自己的手脚也会失去。人生有许多东西是暂时的,但是有一部份却永远存在。

    我真开心!许多年来从没有这样开心过,天待人真好,赐给你快乐,连timing[时机]都对。在人最需要的时候,我很容易满足。

    只要这样,同你在一个城市,要见面的时候可以见面————即使忙得不能常常见面也不要紧————我就放心了。我真怕将来到了别的地方,再也找不到一个谈得来的人,以前不觉得,因为我对别人要求不多,只要人家能懂得我一部份(如炎樱和桑弧等对我的了解都不完全,我当时也没有苛求)我已经满足。可是自从认识你,知道这世界上的确有人可以懂得我的每一方面,我现在反而开始害怕。

    我们两人的背景和环境那么不同,可是本性和气质都那么像,真奇怪![50]

    一个知己就好像一面镜子,反映出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部份来。

    幸而我们都是女人,才可以这样随便来往,享受这种健康正常的关系,如果一个是男的,那就麻烦了。

    我胖了————就因为你常常来陪我聊天呀!

    你没有空就不必赶来看我。不要担心我想念你————因为我总归想念你的[51]。(电话中)

    做我喜欢的事,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。我认为同你谈天是一种怡养性情之道。

    不得不信telepathy[心灵感应]————有时大家沉默,然后你说出的话正是我刚在想的[52]。

    不知多少次,you took the words out of my mouth[我正要开口,你就抢先说了]。

    有时同别人说许多话都没用,只有把心里的话告诉知己朋友才是最痛快的事。

    两人没有一句话不了解,有的聪明人要想到别处去,“钻牛角尖”。

    有人可谈是最快乐的事,否则成功也没有意思。克服困难是痛快的————即使做一件简单的,别人看来容易的事————乐趣也在于能告诉关心自己的人。(见《赤地之恋》(英文)第九章第一段。)[53]

    有人共享,快乐会加倍,忧愁会减半。许多年来我慢慢地一点点形成这个思想,结果在你身上看到了它的实践,证实我没有想错[54]。

    有许多小事情,其实没有什么,搁在心上难过,说出来就好了。

    我说大家闲话对景仔,倒勿是定归要来浪一堆,就勿来浪一堆,心里也好像快活点[55]。

    说着我们“自以为有意思”的话……

    “苦中作乐”“Make the best of what is life”[善用人生]……中外古今不知多少人说过这种话,其实无论什么宗教也不外乎教人如此,但是在我看见过的人中,真正能办得到的只有你。有些人也能做到,————但有的只是become well-adjusted[适应了环境],像动物一样,————至此为止;也有人做是做得到,可是很“惨”,我所见“言行一致”的,只有你,虽然你从来不说什么。我不像普通人看见你只是个“贤妻良母”,那不算什么————用一个label[标签]加在人身上最要不得————我知道你经过许多次考验,每次都及格,千锤百炼,才能做人做到这心平气和的地步。你的涵养是真值得佩服,连在最小的事情上都对我有极大的影响。例如:开箱找东西时忘记把毯子放进去,又得开一次,本来要怨烦,一想起假如是你,你一定怎样————我就不生气了。我觉得学问好没有什么可佩服,那是可以学来的,创作虽快乐却不是每个人做的————每个人可能做到的只有这样,我最佩服,这思想一定在我脑中许多时候,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,现在一面说一面才有了清楚的认识。我最不赞成先有了一个结论才叫人相信,那没用,一定要让人在切身体验中发现它[56]。

    大门外在修路,我觉得讨厌,可是想起你一定不会这样,我也就不太觉得了。同没有水比起来,这算不得什么。

    搬家真麻烦!可是一想起你说过:“从前我每次搬家总怨得不得了。但搬后总觉得:幸亏搬了!”我就得到一点安慰。

    做你明明不喜欢的事,还是能够好像很有兴趣,在“坏”中看见一点“好”。

    有些人外表很细致,内心却很坚强————你就是。

    你的姐姐好像外国orchid[兰花][57],你好像中国兰花,我是喜欢兰花的。有时候对着你,简直觉得一阵阵清香,令人心醉。

    孙邝文瑛与宋邝文美

    你是最正常的人,简直可以用来做标准,以测度别人[58]。

    Somerest Maugham[59]说他学医时发现正常的人少(指正常的构造),同样,个性上正常的人也少,好容易认识你,别的都好,想不到你会modest[谦逊]得这样————是modest to a fault[谦逊得太过分]。

    狂妄的人,我还能想像得出他们的心理;你们这种谦逊得过份的人,我简直没法了解!

    你比普通人不知聪明多少,可是潜能没有发挥出来,因为没有必要。

    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订造也没有那么巧。他稍微有点锋芒太露,你却那么敦厚温婉,正好互相陪衬,互相平衡[60]。

    我相信你嫁给任何人都会是个好妻子,可是总没有像嫁给他那么合适。

    你天性中总有一层“忧郁”,照相中可看出,有时我恨不能拿它揭掉[61]。

    眼睛的神气————好像快乐,可是背后又有一层忧郁。有深度。

    你好像有点不快乐,我最不爱听见这种忧郁的overtone[弦外之音]。

    希望将来能以摄影为嗜好,替朋友拍照————但是对你还是没用,你连画眉的自由都没有,拍了照不让别人看,又是no point[没有道理]。

    见你走路的姿态(你别的地方都很lady-like[如淑女般],“凝重”)“柳腰款摆”[62],或你的modesty[谦逊],或你对别人的宽容(对丁)————我总不禁觉得baf.ed[难以理解]。虽然看惯了,还是很诧异。

    时势造英雄,幸亏你有许多人需要你的照顾,否则你一定变成那种极端疼爱小孩的人。

    要养活别人,不要怨————想想你所养的是多么可爱的人。有一篇小说形容一个人得养活一些讨厌的人————更怨。

    朋友是自己要的,母亲是不由自己拣的。从前人即使这样想也不肯承认,这一代的人才敢说出来。

    说你像谁,你总有点怕……其实电影明星代表glamor[魅力],但并不一定时时刻刻都好看[63]。好看有许多种。

    张:“关于要不要黄绢在狱中唱歌,自己想了好久,决不定[64]。一问你,就知道了。你的common sense[常识]可以代表许多人————不论中国外国。”

    邝:“但是我的话是靠不住的……”

    张:“至少你不喜欢作违心之论。这一点是可贵的。”

    你走后我常常想起你说过的话,如形容[65],《文苑》“关于娄及弟”之twist[事情转折][66],“你如何说到登Rip Van Winkle[67]而非常难为情”……之类的事而大笑不已。在自己房里还好,有时在路上也是那种会笑的表情:

    (一)使人以为是missionary[传教士]————老摆着笑容。

    (二)引得乞丐来讨钱————因面孔和善。

    我最好的朋友————中学时的张秀爱和后来的炎樱————都到美国去了,而且都是从来没有想到会去,兼且没有亲人在美————“一二不过三”,我想将来你也会去。

    关于师资训练:你倒是应该出去做事,翻译工作埋没了你的个性。有个性应该让别人也享受享受[68]。

    听说奇打电话给C.P.时,subconsciously[下意识地]拨三二八八一,真感动人,可以用到小说里去。我本来也知道有这种事,不过年数没有这么多————十几年[69]。

    听见瑯瑯[70]吃药:

    (一)戴着capsules如talisman[胶囊如护身符]。

    (二)想出花样,有落场势,好像不是为了加白糖才肯吃。

    总觉得你们夫妻关系很“中国腔”,相敬如宾,许多话不说[71]。

    你永远有些摆脱不掉的“别人的事”,像网似的围着你————跳不出来。不过有温情,就不是苦事。

    你们的家真像人海中的孤岛“难得”。

    起先我有点怕你会因为停学而不开心,或者真的觉得自己“一事无成”(我从来不这样想你),你说不放在心上,我就放心了————而且我想起你是最会譬解的人————当初明明不是很理想的事,你都有本事让自己看出点乐趣的好处来,现在你一定也找得出理由叫自己看得开。我在港大读了三个月,你也这样[72]。

    我喜欢想我们走的路一样————将来到美国去。

    我走了之后,还是愿意知道你在快快乐乐做着自己喜欢的事。————一想起你在教书,我就觉得dismal[黯淡]。

    S.M.L.要你这样的companion[同伴]而不可得[73],我倒可以

    常常同你在一起。你不情愿那样浪费时间,而情愿这样浪费时间。(邝按:我从来不觉得是浪费!)

    你们卧室的小露台像“庐山一角”,又像“壶中天地”[74]。

    “人在幕后戏中戏 有口难言 无奇不有”[75]

    女人

    差不多所有的人我都同情,可是有些我很不赞成。如“汪小姐”哭着要见我,我知道自己没法应付,始终不肯接见她[76]。

    有时浅紫也给人娇懒之感。看上去有点cheap[肤浅]的人千万不能穿浅紫。

    一件浅紫色的大衣,不论质料多么名贵,看起来总像廉价的衣服。

    浅紫色的衣服最容易显得人胖。

    凡是你穿了好看的,我一定不能穿,这倒很方便————一种negative[反面]的标准。

    世上最可怕的莫如一个神经质的女人。我曾经身受其苦,所以现在特别喜欢同正常的人在一起。

    我总相信一个人,尤其一个女人谦虚一点是好的。你千万不要改变一点。

    漂亮的男人往往不娶美丽的太太,就好像美丽的女人往往不嫁漂亮的丈夫,因为自己已经有的,就不希罕了。

    她(李丽华)好像一朵花,简直活色生香。越知道一个人的事,越对她有兴趣。李丽华渐渐成为 “立体”,否则只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美人,还没有这么有意思[77]。

    一个女人太十全十美————又美又慧————不像真人;必须略有些缺陷,才像活生生的人————仿佛上天觉得别人享受太多秀色和才具,太便宜了。

    美人并不需要学问。

    最讨厌是自以为有学问的女人和自以为生得漂亮的男人。

    很多女人因为心里不快乐,才浪费,是一种补偿作用。或对丈夫冷淡————不要说憎他————就瞎花钱,如表姐。

    女人总想被弃前先弃人,hoping it’ll cost him a little pain at least.Yes,he did feel pain,though not much.“You’re the only one who treated me badly.”Well,that’s something to remember me by.[希望至少能让他吃点苦。是的,他会痛苦,但不太多。“就只有你对我不好。”嗯,这也可以让他记住我了。]如果他不能记得我所记得的,就让他记得这个吧。(The pain and humiliation[痛苦与屈辱])

    电车上一少妇,相当美,看来如少女。两孩拼命同她说话叫她姆妈,她不甚理会,装好像不同他们在一起,眼睛只顾往窗外看。买卖时也不多说,只用眼睛射。射两孩,使卖票员也弄不大清楚。这女人使人一看而知她对婚姻和家庭不满————简直是一篇小说[78]。

    你常来,我心里总不安。一个女人费太多时间在儿女身上(虽然本身是好的),尚且undesirable from husband’s standpoint?[丈夫尚且要抱怨]————何况朋友[79]?

    看人真难,当初我也只看见你的外表,觉得你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,后来过了好些时候才发现你这些难得的品质,有思想的女人往往不能adjust[调适自己]————能adjust的也往往没有思想。

    “庸脂俗粉”视为“神仙中人”。送生日礼物:

    1.S因丈夫忘记自己生日而不悦。

    2.T P恐丈夫忘记,前一日预先提醒。

    3.M不以为意,认为“只要他一年到晚待我好————也不在乎这一天。许多女人自以为得胜,其实在我看来,只不过是惨胜。”

    邝:TP的丈夫叫她跟某某人学得斯文点,少说话,不要哗啦哗啦。

    张:就好像有种人想减轻体重,自己已经很吃力,别人却一点没有看出来,或者反而说“你又胖了”。

    我对服装太感兴趣,其实并不好————不清高,想不到你也是。

    我们谈衣服还像样,谈“打仗”似乎不太像样。奇拟:

    妇人之见,纸上谈兵(朝鲜打仗)

    沾沾自喜,有口难言

    有些人穿“妈姐装”倒很“写意相”。

    总记得某人穿某件衣服,但有例外,如打针的郑小姐穿什么,我就不会记得。

    最好照相拍得像自己,又比自己好看一点[80]。

    关于“才”与“貌”————

    1.起先以为“才”比“貌”lasting[持久]。

    2.自己的书绝恨读者已忘记,言慧珠[81]等却仍在出风头(许多作家到了一个年纪就写不出了)。

    3.现在又写,————十年二十年外表的美总要过去。

    “才”、“貌”、“德”都差不多一样短暂。像一表姐,“娶妻娶德”,结果嫁后她变得唠叨得不得了,有人疑心他杀了她。

    Fig Flower[无花果花]————有些中国女人(如我一个表姐)早就结婚,没有开花就结果,花在果的里面。“钉梢的故事”[82]。

    不知听多少胖人说过,她从前像我那年纪的时候比我还要瘦————似乎预言将来我一定比她们还要胖[83]。

    我这人只有一点同所有女人一样,就是不喜欢买书。其余的质量————如善妒、小气————并不仅限于女人,男人也犯的。在乱世中买书,丢了一批又一批,就像有些人一次又一次投机失败,还是不肯罢手。等到要仓皇逃难,书只能丢掉,或三钱不值两钱地卖掉,有如女人的首饰,急于脱手时只能削价贱卖;否则就为了那些书而生根,舍不得离去,像×××那样困居国内。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像某些男人那么喜欢买书的女人,女人总觉得随便买什么都比买书好……结论是:一个女人如果肯默不出声,不去干涉男人买书,可以说经得起爱情的考验[84]。

    我小时候没有好衣服穿,后来有一阵拼命穿得鲜艳,以致博得“奇装异服”的“美名”[85]。穿过就算了,现在也不想了。

    像你这双手真应该戴些戒指,吸引别人注意。我总觉得这些都是暂时的————“活着也是暂时的”,不过我们大概还可以活得相当久,可以戴的时候不戴太可惜。

    每次我看见你指甲上涂的powder pink[粉红],总看个不了,觉得真美丽,同时又怕你会换别的颜色(因为别人的指甲,我做不了主),可是后来看见你一直涂这颜色,我暗暗高兴。

    我喜欢圆脸。下世投胎,假如不能太美,我愿意有张圆脸。(正如在兰心拍的一张照相,头往上抬,显得脸很圆。)

    我把这本Coronet[《小冠冕》杂志]当作圣经似的————永远有一本这样的书,前一阵是那本起课的书[86]。让我看那篇关于治pimples[青春痘]的文章,比送我金刚钻还要好,如果脸上长满pimples,戴金刚钻有什么意思呢?眼镜和治pimples,都是你帮的忙。对一个人有好感,总愿意给她credit[赞赏],没有好感,明明人家有功,还[……][87]

    蓝绿色————我以为自己已经cured[痊愈]了,可是一看见你穿蓝绿色的衣服,我又很想再穿这种颜色。或者以后弄一间房间,一大片墙壁或窗帘是蓝绿色的,看个饱。我要的房间,是[……][88]

    中年以后之女穿暗淡衣————为过去的她服丧。

    玉兰如菊亦枝上萎,而无人留意,可见贞女不美则不为人重。

    人生

    我的人生————如看完了早场电影出来,有静荡荡的一天在面前[89]。

    每次事情悬而不决,一过了我生日就会好转,今年也是,先是那眼镜,然后是《秧歌》。算命的说我眼睛不够亮,带了眼镜运道就会好[90]。

    All long things become snakes[所有长的东西都变蛇],比夜长梦多还要好。看见人家往远处计划,我就替他担心。

    人生本是compromise[妥协],有许多时候反而因祸得福,如《有口难言》[91]。

    美国人总说要really live[实在地活],就是做自己爱做的事。尤其在动荡的乱世,更应该享受(总算看了The Jacaranda Tree[《紫薇树》]和The Bride Comes to Evensford[《新娘来到伊凡斯弗德》][92])。

    我常常故意往“坏”处想————想得太坏,实际发生的事不会那么坏。

    “他生未卜今生休”[93]

    父母根本不必为子女担忧。

    The best cure of life is“life”[“人生”,就是人生最佳的治疗]————你的创伤很快结疤,因为后来你一直在liveafulllife[充实地活着]。

    幼时,每日傍晚跳自由舞,口唱:“又一天过去了,离死又近一天。”[94]

    中年以后说起“十几年前”如指顾间事,年青人以“十几年”为whole lifetime[一生一世][95]。

    中年之乐————有许多人以为青年时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期,其实因为他们已经忘记adolescent[青年]时候的许多不愉快的事————那时还没有“找到自己”,连二十几岁时也是。我倒情愿中年,尤其是early middle age[中年初期](中国人算来是三十前后,外国人算起来迟得多,一直到五十几岁)人渐渐成熟,内心有一种peace[宁静],是以前所不知道的。

    As people get older,they learn to live with a lot of bad memories(gnawing memories)without letting them affect their peace of mind too much.[人年纪大了,就懂得跟许多不快的回忆(咬啮性的回忆)过活,而不致令平静的心境受太大干扰。]多不愁。

    我们经过了许多变故,还没有对人类失去信心————的确非常难得。

    我从来不故意追忆过去的事,有些事老是一次一次回来,所以记得。

    聪明而有多方面才能的人往往不能专心,结果反而一事无成。

    一个人太聪明圆滑反不能成大事。发大财者皆较笨,较singletrack mind[思想单一]者。

    文章写得好的人往往不会拣太太。

    把一生最好的时间浪费在没有意思的事上,同无聊的人打交待,怎不叫旁人急煞?

    在乱世,我觉得什么都不可靠————只有人与人间的关系才是“真”的。

    天待人总算不错,而且报应越来越快。厚道的人往往有福气。

    也许因为她的心情永远是愉快的,所以那么有福气。

    有时故意找藉口使自己良心好过一点。

    每个人都有一部份“童心未泯”。

    我最常常想起的,认为最悲哀的几句话:“肉体的愉快是短暂的;心的愉快是要变为哀愁;只有理智的愉快永远与我们同在,直到最后。”(西班牙格言)

    快乐而不知其所以然,是徒然的,就好像猫和狗也可以快活————不过并不是真正的快乐[96]。

    “快乐与不快乐”————时候过得快!不快之时更快,快乐时较慢,因较充实。

    “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”————时间觉长,或短亦如此。Life full[人生充实]觉长,否则即短[97]。

    从不同角度看,我们看见的大概差不多。

    Distance lends charm,but distance can also caricature.[距离能美化,也能丑化。]

    回忆永远是惆怅的:愉快的,使人觉得“可惜已经完了”,不愉快的想起来还是伤心,最开心的莫如“克服困难”,每次想起来都重新庆幸[98]。

    一个人死了,可能还活在同他亲近爱他的人的心————等到这些人也死了,就完全没有了[99]。

    人生不必问“为什么”!活着不一定有目标。

    替别人做点事,又有点怨,活着才有意思,否则太空虚了。

    大多数人都拿自己看得太重要(例如怕别人看他们的信……)————别人可能根本没空,或没有这份好奇心,可是如果不这样,活着更没有意思了。

    在医院门口躺下等车,觉得“improper”[不得体],但想来人总是“见怪不怪”。

    听见我因写“不由衷”的信而conscience-stricken[于心有愧]————人总是这样半真半假————拣人家听得进的说。你怕她看了信因你病而担忧,可是我相信她收到你的信一定很高兴,因为写得那么好,而且你好像当她是con.dante[闺中密友]————,这样一想,“只要使人快乐就好了。”例如我写给胡适的信时故意说《海上花》和《醒世姻缘》也是有用意的。

    “人性”是最有趣的书,一生一世看不完。

    最可厌的人,如果你细加研究,结果总发现他不过是个可怜人。

    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时间和机会;不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藉口。

    人生恨事:

    (一)海棠无香。

    (二)鲥鱼多骨。

    (三)曹雪芹《红楼梦》残缺不全。

    (四)高鹗妄改————死有余辜。[100]

    最羡慕的几种职业:(一)写影评;(二)fashion[时装];(三)布置橱窗。

    现在我心里开心,更怕有变动————会失去这一切,一个人越快乐越满足,越要担心,nothing to lose[没什么可失去]时倒不觉得什么。

    心死了之后的勇敢不足贵。真勇敢是has everything to lose[有可能要赔上一切]时,in the midst of life and love[在生命与爱情正盛]之时。

    Everyone should have a little inferiority complex————that’s the only thing that keeps people in check,so they wouldn’t get too long-winded and generally insufferable.[每个人总应该有点自卑感————这样人们才会节制,不致变得太唠叨和讨厌。]

    Exhausted[精疲力尽地]半躺着————生命ebbing away,leaving me stranded on the beach,a cold corpse.[在退潮,我搁浅于沙滩上,冷冰冰的一具尸体。]

    “宗教”有时是扇方便之门。如炎樱————她固信教,不说谎,可是总有别的办法兜圈子做她要做的事。我觉得这种“上帝”未免太笨,还不容易骗?

    Make a God of a man and he would be as偏心and cruel as God(or Fate)。[把一个男人捧为神,他就会像上帝(或命运)般偏心和残酷。]

    李叔同(弘一法师)与Conway与HK Prof.与释迦牟尼等皆一例,handsome,winsome men to whom satisfactory human relationship comes too easily∴a surfeit of it∴boredom and出世思想。正如富人之厌倦。如我,则如one who has to work for the barest essentials of living,∴satisfactory human relationship comes as a revelation and a miracle.Find more depth and signi.cance in it.[李叔同(弘一法师)与康韦与香港教授与释迦牟尼等皆一例,动人的美男子,惬意的人际关系得来太易∴过量∴厌倦与出世思想。正如富人之厌倦。如我,则如一个要为生活最低需求而工作的人∴能获得惬意的人际关系,就像启示与奇迹。当中更富深意。]

    With death in your heart you are not afraid of anything————except life.(i.e.the way things happen,the way things go on happening,one after the other)[心存死亡,就什么也不怕了————除了生命。(即事情在我身上发生,且接二连三地继续发生。)]

    一提到有些话————关于前途————便觉声音嘶哑,眼中含泪,明知徒然embarrass[为难]人,但无法自制。其实心中并不大感觉pain[痛苦],似乎身体会悲伤,而心已不会了。浴时(或作任何杂事时)一念及此,也觉喉头转硬,如扣一铁环,紧而痛,如大哭后的感觉[101]。

    I’ve got used to living with pain and the thought of death.They’re not so terrible once you got used to them.And I can get used to anything[102].[我习惯了痛苦及想到死亡。一旦习惯了,它们就不那么可怕。而无论什么事,我也可以习惯。]

    Many things foolish to observers[在旁人眼中愚蠢的事]惟身受者体验出味,但说不出。∴life often tastes better than it looks,[∴人生品尝起来总比看上去好]正如身受者觉苦而人不知。

    杂录

    我缠夹,叙往事常忘(常熟总云常州)。姑姑说再过廿年不知何似,深幸乃我之上一代而非下一代。

    总发现别人的好处,从不浇冷水。如————姑姑烹饪。

    从来不敷衍人,如果不以为然,顶多不作声,不作违心之论。

    我从小就充满自信心:记得我在高中二时,看见一位相当有地位的人(颜惠庆[103])写给我母亲的信,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它批评了一番,使母亲生气极了。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。

    小孩子要末像小狗小猫那样让大人玩,要末就像小间谍似的,在旁边冷眼观察大人的动静。我小时候可以算很早熟,虽然样子老实,大人的事我全知道。后来我把那些话说出来,拿姑姑和母亲都吓坏了[104]。

    (英皇道近继园)想不到我还会这么快乐地走这条路……从前住在继园内时我每天都得走下山到严家去————那时不在做事,不在读书————一切都好像毫无希望。

    像我,别的都能省,可是医药费总省不了。如一不吃维他命B就会添许多麻烦(生病)。

    有些病说出来令人同情,有些beauty treatment[美容护理]听起来很romantic[浪漫],只有我由头到脚生的小毛病,都要当心,临睡前花许多时间搽药泡脚等,说出来,人家听了又好笑。

    楼下公鸡啼,我便睡。像陈白露、像鬼————鬼还舒服,白天不用做事[105]。

    一个家庭如果没有感情,要多用许多冤枉钱————大家不出乎真心地合作————节省。

    家庭太温暖,反而使人缺少那股“冲劲”。必须对周围不满,才会发愤做事。

    小孩为了觉得环境够安定,只要大人不告诉他们,只要大人间有安定的关系。

    即使是家中珍藏的宝物,每过一阵也得拿出来,让别人赏玩品评,然后自己才会重新发现它的价值。

    室内装饰————幻想:房中有英皇道studio d’Art[艺术工作室]那样的platform[平台]————下面存放东西(比壁橱省地方),两个平面,灯搁在平台上,又像台灯,又像落地灯。

    从前上海的橱窗比香港的值得看,也许白俄多,还有点情调[106]。

    Next to[仅次于]演戏,就只有教书的教员能给人那么深的印象,有那么大的影响。现在还记得自己小时一个先生,尽管只是个胖胖的普通人。

    我故意不要家里太整齐,否则可能

    (一)立刻又得搬家。

    (二)就此永远住下去。

    两者皆非所愿。

    教书很难————又要做戏,又要做人。

    无论谁把金钱看得重,或者被金钱冲昏了头————即使不是自己的钱,只要经过自己的手就觉得很得意,如炎樱在日本来信说 “凭着自己的蹩脚日文而做过几billions[数以十亿]的生意”————我都能明了。假如我在她的地位,我也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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