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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自打革命以来,就从来没人这么痛批过尚远。但是尚远此时反倒开始恢复了常态,神色态度也渐渐恢复的与平常一样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老师,我觉得有。”

    听到老师重复这些话,尚远的神色已经严肃起来。

    尚远本以为老师在嘲笑自己,可仔细一想,老师说的竟然一点没错。越是知道自己蠢的不可救药,反倒会真的谦虚谨慎起来。所谓的美德不过是这么一码事,尚远发现自己除了苦笑之外,也只有苦笑了。

    “看来你却没有记恨我。”李鸿启先生笑的极为开心。

    “望山,这是我小看了你,原来你已经能明白到这等地步了。”李鸿启先生忍不住笑起来,“那是因为文青做所有的事情,都是他该做的。而你所做的事情,都是你想做的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中国人,特别是中国官员好像自出生起就对新闻有一种天生的反对,本来是公开的立宪会议,所有官员对此都保持了沉默,仿佛每个人都藏着无与伦比的秘密。对于记者,他们都采取一种避之不及的态度。不仅仅是官员,各省派遣的议员先生们也都有同样的举动。我很怀疑,他们在制定宪法之后,会不会也将其深深的藏进地下的金库,永远不给别人看……”

    安徽水灾时陈克一直在第一线,带领着同志们顶风冒雨,吃了无数的苦,干了无数活,经历了数不清的危难。尚远那时却只是在县里头承担县令的工作。论起吃苦干活,他自知的确不如陈克。想到这里,尚远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
    “老师,我明白了些。”尚远答道。

    不管平素自己是如何鱼肉百姓,颐指气使,几乎每个议员此时心里头都浮现出一句话,“窃钩者诛,窃国者侯”。

    尚远满脑子想的都是老师昨天说的话,也是云山雾罩的不明就里。也不知道是想的太多,还是别的什么原因。到了最后,尚远竟然想不起来老师到底说了什么。当天晚上尚远再次去老师那里登门拜访。

    对老师的这个说法,尚远觉得不能接受,“老师,为何我感觉恰恰相反呢?”

    “望山,上次你走的时候我给你说过什么?”李鸿启先生问道。

    “看来袁世凯真的完全采用了陈主席的建议了。”冯煦率先说道。

    李鸿启看着自己的爱徒,同样严肃地说道:“上次文青看着迷茫的很,你是自以为了不起。我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。其实天下的每个人心里头都有着暴虐、残酷、无耻。只是这人心的黑暗之处,谁都不肯承认。凡是肯承认的,必定是踏踏实实的劳动者。如同袁世凯,慈禧,他们受了那么多罪,干了那么多事之后掌了权。掌权之后就用这暴虐、残酷、无耻干起事来。不管天下人怎么看他们,他们的确干了非同一般的事情。你能明白么?”

    听着上台的人一个个表示自己的态度,袁世凯表面上镇定自若,心里头也是奔腾着成群的羊驼驼。陈克早就告诫过袁世凯这种情况的可能性,袁世凯觉得督抚们好歹是识相的,漫天要价不可避免,不过总不会弄成这等乱象。若是按照督抚们的法子走,袁世凯花费了这么大的心力,反倒是给别人做盘菜。至少各地督抚们肯定能狠狠要挟袁世凯一次。

    袁世凯听的认真,倒是北洋诸代表中地位较低的议员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嘘声。等张人骏好不容易说完了。第二个抢着上台的则是江苏巡抚王有宏。王有宏先是态度明确的表示支持袁世凯的联省自治方案。北洋代表倒是安静了,其他省份的代表则开始聒噪起来。闹得王有宏甚至忘记了对规则的投票问题。

    李鸿启并没有让尚远顿悟的意思,他接着说道:“所以我昨天说你是个小人,你太爱给自己做个评价了。评价的事,说白了是身后事。当前的事,是大家要好好生活。革命也好,造反也好,甚至当个拦路抢掠的剪径强盗,所求的也不过如此。所以文青在信里头反复说,不是你们领导革命,而是人民需要革命。我觉得他说的对啊。你若是觉得文青说的有理,自己愿意为天下百姓的生活出把力,那就跟着文青干,若是你不愿意。那我劝你还是早早的自谋他路好了。文青现在写信劝你,那说明他以后定然会努力让你们人民党所有党员都有共同的信念。你若是做不到,还强行坐在现在的位置上,下场一定不会好。”

    尚远沉声说道:“看来袁世凯是选择了经济为主的线路呢。”

    人民党代表们始终认真的听着,最后象征新的鼓掌凑了凑热闹。

    尚远认真的告知“老师的教导完全没有记在心间”这个事实之后,李鸿启先生忍不住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等议员坐下,袁世凯登台开始讲话,“诸位,在下早就想请大家像现在这样进京来商谈立宪的国事。在下当过北洋大臣,直隶总督,也在军机处行走过。每次与地方上的诸公说起这地方上的事情,听到的都是抱怨。一说便是京城的众人不知道地方上有多苦多难,谈及此事的时候,诸公全部都是踌躇满志,认为自己若是能在地方上当了家做了主,定能让地方上蓬勃兴旺。在下就想,若是朝廷能让诸公放手去做就好了。现在内阁建立,在下觉得作为这内阁副总理大臣,总要给诸位办些事情。这联省自治正好遂了诸位的心思……”

    诺贝尔奖的事情在中国很快就传开了,外国人是以一种“奇闻”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。一个中国人以不可辩驳的表现证明其在科学界的实力,这在1909年的世界的确是件很神奇的事情。大部分认为陈克只是运气好,更多的人则对陈克的出身充满了兴趣。陈克熟练的应用各种化学方程式,足以证明他是在欧美大学接受过高等教育的。但是这么一个人却籍籍无名,甚至最后成了一个叛军头子。这让陈克的形象在欧美各国不经意的被塑造成了一种“现代罗宾汉”的印象。

    “你和文青的不同就在于,文青不信人有高低贵贱之分。他是真的相信劳动创造人本身。若是做不了正确的事情,那只是劳动的不够。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信,因为真的有那么一些人,他们其实不爱劳动的,也真的不想去相信劳动创造一切。他们想要的是不干活,不劳动。而这天下,看似的确有那么一些人,不干活,不劳动,却坐享荣华富贵。扪心自问,大家都想坐这个位置,都想不劳而获。以前满清关起门来自己这么干,已经闹得天下大乱。而外国人肯劳动,能劳动,会劳动。结果人家不远万里的打过来,把咱们中华祸害成这般样子。文青给你说得清楚,外国人祸害中华那是一码事,咱们自己劳动不如外国人那又是另外一码事。望山,以前你知道不劳而获不对,可等你有机会的时候,你也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不劳而获。文青就是怕辛辛苦苦的革命搞起了,死了这么多人,打了这么多仗,结果推翻了一群不劳而获的,却又如同轮流坐庄一样,再上来一批不劳而获的。那这革命中死的人这些人岂不是白死了。他写信告诉你的始终就是这么一码事。”

    等众人掌声落下,袁世凯接着说道:“这次立宪会议,内阁先拿出个章程出来,各省自己讨论。讨论结束之后,各省代表上去发言。全部发言完了,就是针对每一条宪法内容进行投票。当然了,咱们先对这个流程进行投票。各省代表可以先到自己的休息室进行商讨。”

    只是人民党一系列军事胜利都让这些担忧看起来“杞人忧天”。而且以人民党现在的掌握的战略主动,在中国还是看似牢不可破的。严复并不想批评尚远,他自己对陈克的战略也并不能完全理解。在同志们试图理解已经发生过的事情,并且试图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进行体会总结的时候,陈克早已经站在更远的地方告诉大家,这里还有一个新世界。这种强烈的违和感让严复自己也不愿意多做评价。

    看尚远不吭声,李鸿启忍不住轻叹一声。“望山,我这人你知道的,向来不爱说古不如今。哪怕是古儒现在沦落成腐儒,我也只觉得这是儒家气数尽了。可提起三代之治,我却觉得断然没错。望山,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我忘了。”尚远回答的很干脆。

    李鸿启先生的记性却好的很,他答道:“上次我说,如今天下残暴悖佞,已是大乱。而哪次朝代更迭不是如此。如何对待天下的暴虐、残酷、无耻,如何从这些暴虐、残酷、无耻中挣脱出来,以坚定的态度革除一切不义,对于像你们这样有志气的人来说,是非常艰难的事情。当今中国,只要满清一倒,便是大乱。注定是哀鸿遍野,伏尸百万。你们便是让天下更乱,也不用在意。这是中国之气运,单凭你等是绝对阻止不了的。你等能做的,就是治了这大乱,趁着这大乱,扫尽沉疴,从根子上铲除了一切不义。”

    等樊迟离开后。孔子说:“樊迟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!上级官员重视礼法,则群众不会不敬业;上级官员重视道义,则群众不会不服从;上级官员重视信誉,则群众不会不诚实。如果做到这样的话,则天下百姓都会携儿带女来投奔你,而你现在种的这点庄稼又算什么呢?!”

    各省议员都大概知道或者听说过“少数服从多数”的议会原则。知道或者听说是一码事,可所有议员都对这个规则都有着本能的反感。他们当中位高权重的,都认为自己的地位就具有天生的主导权。少数服从多数那是下头的人或许可以做的,但是身为上层,就不该接受这种体制。至于官位较低的议员,自然而然的认为自己的一票就该是关键的一票。若是自己这票不关键,那自己投票作甚?

    沉默了一阵,冯煦忍不住说道:“尚书记,刀兵一起,伊于胡底。内战这么打下去总归不是好事。人民党就算是骁勇善战,现在也没有能力打下全中国。所谓长痛不如短痛,反正最后要打,何必着急在一时呢?”

    尚远见老师如此,连忙起身道:“老师,我心中的确有无数疑团,请老师一定赐教。”

    “老师……”尚远只觉得自己的老师李鸿启先生此时极为可怕,他连声音都有写结巴了,“您,您怎么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给了这么个不明就里的评价之后,李鸿启就把尚远给撵出去了。

    尚远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老师居然和陈克一样批评自己,他连忙解释道:“老师,我并不反对劳动……”

    李鸿启毕竟是对尚远有着极大的期待,他沉吟了好一阵才再次开口,“其实我要说的,文青在给你的信里头都已经说过了。望山,你觉得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么?”

    第二天的议会讨论延续了昨天的风格,一群议员表面上完全不管游戏规则制定,而是云山雾罩的从古至今,从南到北的一通发言。文人说话都是这个熊样,从不同时空,不同背景,不同方式的事情中强行总结出个“道理”,然后以“道理维护者”的身份自居。其实说一千道一万,其他各省代表都在反对议会一人一票制。

    让警卫员守好门户,尚远搀着自己的恩师进了厢房。怀着激动的心情,尚远本想认认真真向老师跪拜,却怎么都跪不下去,他用军队的举手礼向李鸿启老师表达了自己的敬意。李鸿启看自己心爱的弟子向自己行了礼数后,上前拉住尚远让他坐下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弟子,李鸿启这才问道:“望山,你前几日托人送来的东西我看了。你说有极大困惑,却不知困惑在哪里?”

    尚远对老师的预言并不在意,他思忖一阵问道:“老师,你为何说,文青做所有的事情,都是他该做的。而我所做的事情,都是我想做的。”

    听了老师的话,尚远几次欲言又止,最后他苦笑道:“老师,我现在才知道,我真是蠢的不可救药。”

    虽然众人都知道这次是来谈联省自治的事情,可各位代表总觉得心里头没底。联省自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,没人搞得清。袁世凯开门见山的就这么谈问题,不威胁,不逼迫,即便是有人民党代表不跪拜这点子小小的风波,所有代表也觉得很是满意。

    “我看了文青给你写的信,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黑暗之处,而且他已经找到了克服心里头这些暴虐、残酷、无耻的法子。那就是当个真正的劳动者,坦坦荡荡地活着。这暴虐就变了勇敢,残酷就变了坚定,无耻就变了谦虚。望山,你觉得袁世凯和慈禧那等人龌龊不堪,不愿意学了他们。满心只想学着当个勇敢、坚定、谦虚的人。学了这些样子那只是徒有其表而已。便如同和尚,精研佛法,记诵明辨,但如不存慈悲布施,普渡众生之念,虽然典籍淹通,妙辩无碍,又有何用。”

    到了第四个上台的湖南巡抚岑春蓂,好不容易提出了对投票章程的看法。岑春蓂是岑春煊的弟弟,也是袁世凯的政敌之一。他对各省代表统统有投票权表示了质疑。理由看似充分,“既然是联省自治,那各省态度就该统一。不然这联省自治又有何用?”

    “那因为你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。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,是个圣人。你太爱给自己做个评价了。”李鸿启冷笑着说完,又指着尚远说道,“小人哉,望山也!”

    “……几乎所有的官员与议员们都对人民党的三名代表表现出极大的畏惧。而满清内阁也在人民党代表抵达北京的当日正式宣布,释放人民党领袖陈克的岳父全家。这些人是因为身为叛军家属,由已故的慈禧太后下令抓进监狱的。据说当时处决他们的命令已经下达,却因为慈禧太后的意外死亡,这些命令没有传递到刽子手那里,他们才得以保全性命,这实在是很不幸却又很幸运的一家人……”

    听了这话,李鸿启大笑道:“你若真的这样想,那可就太好了。若是真的知道自己蠢的不可救药,那就一定会谦虚谨慎的学习。看,有了这个念头,你立刻就成了一个谦虚的人。”

    尚远听到这些,忍不住冷哼了一声,“北洋肯定是打不起仗的,不过到现在我还是很不安。北洋本来就是条破船,浑身都是洞。虱多不痒债多不愁,他们苟延残喘的维持着就行了。他们肯定是打不起仗,但是他也一定会处心积虑的对付咱们。倒是咱们根据地里头大搞工业建设,漏洞一旦被攻击,咱们的损失就大得多。所以何必这么着急的推动联省自治呢?陈主席说的有道理,若是没有强力中央,定然会变成军阀混战的局面。可让这些人集合起来,咱们人民党就是众矢之的,定然处处受制。”

    樊迟请教种庄稼。孔子说:“我不如老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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