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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没有甚么两样,但话一出口,还是无法抑制的颤抖着,“你要上战场,我不拦你,因为你是大唐的将士,理该保家卫国……但城头战事已起,你这样子怎么去军营?妾身,请为郎君着甲!”

    天下太平少流离,因见有人把门依。

    沃野百里的怀远县境内,有一座毫不起眼的村落,孤零零的在夕阳下向晚。

    这是题中应有之意,定远城的将士历经惨战,死伤已经不能用惨重来形容,眼前的这百余人都是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,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,此番不可能还协防灵武三县,若是如此,岂非是要每个人都战死才肯罢休?慈不掌兵也不是这个说法,军中将帅不会下达这样绝情无道的军令。

    村头有一堆巨大的篝火,在一棵绿荫如盖的老树前,灼烧着夏末沉静的日暮。

    吴生深吸一口气,大步走出院子。

    吴生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儿郎,前几日动弹不得也就罢了,如今颇能活动,还由着玉娘给他喂药喂饭,他大丈夫的颜面往哪儿放?接过药碗的时候,两人手指相触,吴生感到彼处一片清凉柔滑,犹如山涧清泉从指缝流过,说不出的惬意,玉娘则像是触电一样,闪电般缩回了手,到嘴边的话也来不及说,微低着头摆弄衣角。

    对眼下这一战而言,那就是九死一生。

    小娘子的惊呼引来了吴春,他那张愈发消瘦、但双目愈发有神的刚毅脸庞,出现在吴生的视野里,满是喜色,“好小子,还以为你挺不过来了,好样的!”

    “叫奴玉娘便可。”

    轰隆的巨响声接连响起。

    玉娘阿娘一把拉住他,这个朴实的妇人含泪道:“你伤势刚好,还没完全康复,这个时候怎能去守城?稍有不慎,伤口就会崩裂啊!”

    二十来骑散布在篝火周围,有的警戒四周,更多的是举着马刀嗷嗷叫唤,策马缓缓回转。

    “你醒了?太好了,你醒了!”

    吴生身子僵住,他没想到玉娘会说出这句话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她想说,奴会念着你,奴会等着你。

    有人在嚎哭,哭声是日暮里最令人揪心的声响。这声音如此悲凉绝望,撕心裂肺不足以形容其万一。日暮使人愁,日暮里的哭声叫人肝肠寸断。

    耳畔传来一个喜悦的声音,清脆得犹如枝头黄鹂,带着几分雀跃,吴生心头一片疑惑,那分明是小娘子才会有的声音,队伍中何时有小娘子了?他转头去看,就见到一张虽然憔悴,头发凌乱略显狼狈,但清秀可人的小脸,吴生没有见过江南春|水,但这张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的清秀脸庞,也唯有江南春|水可以比拟。

    虽然对话并不太新奇,甚至有些略显尴尬,但好歹说上话了,边地儿女性子豪烈一些,没有太多羞怯,加之眼前算是共患难一遭,开了这样一个头后,两人渐渐熟悉起来,距离拉近不少,言谈也就多了,不过玉娘照顾吴生的伤势,一个劲儿叮嘱他好些休息,并不与他说太多闲话。

    随着时间流逝,战争在怀远、安静、灵武这三个呈三角形的县境中展开,大小战斗与城池攻防战相结合,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的南部,正式进入烽火连城的状态。

    小娘子见吴生看过来,不等吴生发问,连忙解释道:“是将军让奴一路照料郎君……”语速很快,像是有人追赶着,话未说完,已是小脸红扑扑的。

    玉娘忽然很庆幸,庆幸自己是唐人,身前有这样一支唐军,更庆幸她能为之出一份力。

    玉娘阿爷也劝道:“灵武县有守军两千,不差你这一个,再说,你在定远城已经激战过,军中的命令,不是也让你回灵州么,这说明你不必再参战了。”

    吴生与玉娘相视一笑,这才注意到他们误了回去的时辰,连忙往家中赶。

    其余的党项人都紧紧盯着百夫长,好等他完事后抢先一步扑上去,享用面前的美餐。

    怀远县,是贺兰山东麓南部三县中,最靠近北部定远城一线的县邑,定远城战事持续了四十来日,大股小股的定难军马军渗透南下,早已不是甚么稀罕事。烧杀抢掠是马上民族的拿手好戏,悍勇轻死的他们不惧怕自身死亡,同样也轻视他人的生命。

    投入战斗意味着甚么,若说先前的玉娘还没有多少概念,这些时日在吴生的讲述下,她已经有了基本认知。

    她的话没说完,因为她已经说不完,那三字出口,她就已经要忍不住哭出来。

    但是下一刻,吴生低头放下铠甲横刀,缓慢而坚定在三人面前伏地而拜。

    熟不知,女儿头发最是不能轻易触碰,非她们发自心底认可的人,此举必然让她们极度反感,相反,内心亲近者有这个动作,却也容易收获到非凡的效果,威力不亚于对猫儿的“摸头杀”,能让它们瞬间丧失所有抵抗力。

    二十多名党项人,或想反击,或想上马而逃,但在饱经血火的百余朔方军精锐围攻下,无一不是身首异处。

    此时,这对年轻的男女,还不知“赌书消得泼茶香,当时只道是寻常”这句话的含义。

    吴生僵硬的站在那里,仍由玉娘为他换衣、着甲。

    玉娘见吴生说得有趣,不禁扑哧笑出声来,掩住了小嘴,见吴生一副傻笑的模样,便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开心,虽然心里确实舒畅,还是羞恼得打了他一下,又瞪了他一眼,这才重新收拾起碗勺,临出门时又不忘叮嘱道:“可别乱动,我这就给你端饭来。”

    吴生到底是儿郎,并没有太多羞涩,还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的继续说道:“所以前番我能从战场上活下来,半赖上天眷顾半赖袍泽手足,这两样少了谁也不成。”

    “你走吧……”玉娘低着头说。

    吴生脑袋上缠了一大圈布条,闻言勉强笑了笑,“我等身在何处?”

    玉娘出门了,吴生还在嘿嘿笑个不停,他当然不知道,玉娘出门之后想起他方才那呆呆傻傻的模样,又是不禁扑哧笑出声来,还骂了一句呆子。

    吴春跟吴生简单说了下形势,临走时道:“眼下联系灵州的通道被隔绝,你恐怕是回不去,不过节使必定不会任由贼军这样胡作非为,假以时日未必没有转机,你且安心养伤……”

    “哦……”

    从定远城突围时,柴克宏身后尚有两百人,如今好不容易摆脱定难军追兵进入怀远县地界,两百人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二,他无法在此多作停留,定难军的大股追兵很可能尾随而至。

    柴克宏看向那扑在死尸上痛哭的三个小娘子,咬了咬牙,“带她们走!”

    玉娘心有余悸的感慨道:“数千人呢,就回来几百个,战场之上实在是太凶险了,每日里死那么多人,想想都觉得可怕。”

    或者看到一二孩童跑出来,土狗便雀跃的溜过去,摇着尾巴围着孩童打转,偶尔抬起永远目光清澈的脸,渴望与自己的小主人玩闹一番。

    从始至终,他一个字也没说,也没去看她一眼。他怕他说出的话,会带上哭腔,他怕他看见她的脸,就会心软的留下来。

    有事没事的时候,玉娘阿爷还会问起吴生的家世,并且不是随口问问的样子。玉娘阿娘好似更加疼爱吴生这个后生了,跟他说话的时候,眼中时时都有藏不住的笑意。

    ——这些,都与这座普通的村落无关。

    吴生略感窘迫,一口气将热腾腾的汤药全都灌下,差些没给他烫出满嘴的泡来,又不好表露一二,在佳人面前失态,只得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,一抹嘴,将药碗抵还玉娘,忽然觉得该在这个时候说些甚么,又不知说甚么好,嘴一张就冒出一句不假思索的话来,“待我能下榻走动了,这便回军营休养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些,吴春就走了。吴生独自在院中枯坐良久,望着手里的两封信,直到玉娘在她身旁坐下,也没有一句言语。

    两人说了一阵话,吴春见吴生面色不是太好,也没打算说太多,叮嘱他好生歇着便是,“定远城战事惨烈,将士十不余一,此番突围之后,柴将军已经接到军令,所有人马返回灵州休整,灵武三县的战事,节使自有安排。”

    天终于黑了,真正激烈的大战才刚刚到来。

    “那也一样的,奴心里感谢将军呢!”

    他这句话一说出口,玉娘顿时以手掩嘴,泪水绝提。

    吴生见玉娘没有生气了,心头好大松了口气,又不敢真的放下,关切的问:“你相信我的话了?”

    “等一等!”哭成泪人儿的玉娘突然出声,快步跑过来,拦在吴生面前。

    战袍是她亲手缝补过的,上面有她一针一线,甲胄是她亲手清洗过的,一滴滴泪水落在上面。

    闪动的火焰,将地上大滩大滩的血迹映照得分外刺眼,流动的鲜血浸湿了泥土,也带走了一个人所有的岁月,躺在地上的尸体死气沉沉,唯有瞪大的双目在诉说不甘与愤怒。

    也不知是哪个党项人,撞翻了篝火,尸体在大火中化为焦炭。

    吴生缓缓摇头,掷地有声道:“身为大唐将士,为大唐守国门,是我此生职责,一刻也不能丢下,无关军中是否要求。”

    围着老树树干,绑着三名不过十多岁的年轻女子,泪水与汗水让凌乱的长发贴在脸上,麻衫碎花裙上粘着泥土与血污,她们挣扎得卖力,却无法靠近死去的亲人半分。

    吴春寻思着道:“灵州边防,防西不防东,定远城防线是依贺兰山所设,此番之所以溃败的这样快,说到底还是贼军从东面而来,我军被避实就虚了。西南则不同,高将军依靠的是完整的边关防线,他本身又极度善守,河西贼军要破关而入,没有那样简单。”

    怀揣委屈和惭愧之情起了身,玉娘就要抱着汤碗出门。

    望着玉娘泪水滂沱的脸,吴生心头如有针刺,有那么一瞬间,他几乎要忍不住,答应他们留下来。他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,哪里能不知道玉娘的心意?他又何曾没有幻想过与玉娘的好事?

    轰的一声巨响,乍然从城墙的方位传来,叫人猝不及防。

    “该吃药了。”

    嚎叫与惊呼中,党项人乱作一团,当中的百夫长裤子刚褪下,还没来得及提枪上阵,悠忽间,一名甲胄覆血的年轻朔方军将士,跃上不远处的一个土堆,挽弓如满月,一矢射来,正中百夫长的咽喉。

    “贼军攻城了!”吴生沉声道,话说完,他转身走进屋子里,片刻后,腰抱甲胄、手握横刀走了出来,望着院中照料了自己许久、对自己抱有莫大“期许”的一家人,缓慢而坚定地说道:“小生,要去守城了!”

    下一刻,玉娘已经从他手里夺走战袍、甲胄。

    吴生听了这话立马就慌了,连忙摆手道:“不是不是,玉娘这是说哪里话,若非玉娘照料周到,我哪里能康复得这样快?玉娘此言,折煞我也!”

    “怀远、安静、灵武三县已经打成了一锅粥,数万贼军在三县之地纵横穿插,百余里之地已经没有一块消停的地方,贼帅刘知远的用兵策略委实高明,若非有柴将军和蒯、卢两位参军谋划军机,只怕三县局势已经彻底糜烂了。从定远城一线退回来的袍泽,包括新堡、崇冈的将士,能动的拢共不到三百人,这回也都压上了灵武县战场。我这几日充当游骑出城,可是险些回不来,狗日的直娘贼,贼军的马军游骑的确悍勇,论单打独斗和小股对抗,我们还真占不到半点儿便宜……现在就看南边高将军能坚持多久,要是让定难贼军与河西贼军联合,这里就守不住了……”

    玉娘扶着吴生走在街巷里,一人脚步娴静,眼神略带新奇,全神贯注听身旁的人讲述战场事,一人有意迈动还不能太雄武的步子,尽量让自己的讲述跌宕起伏,好在后者虽然有意卖弄,到底是读书人,懂得含蓄内敛,不至于有眉飞色舞这等惹人厌恶的姿态。

    若是她就这样走了,说不得两人之间就有了隔阂,不过玉娘到底是敢替父去县外收药材的豪杰,胆子比一般小娘子要大些,寻常小娘子这时受了委屈,也就默默吞下了,她临出门前回头对吴生道:“奴不是军中大夫,难免有照料不周的地方,吴郎说出来奴改就是了,吴郎是为国杀贼的英雄,此番奴没有依照县里的吩咐将吴郎照料好,是奴的不是。”

    日暮笼罩的大地,已是一片青黑之色,所有的党项人都在亟待狂欢的最后盛宴。他们太过急切,也太过大意,他们半日都未碰到一个朔方军,便以为无人会来打搅他们的雅兴,殊不知黑夜永远与杀机共舞。

    眼前的玉娘,瞬间就脸红脖子根,杵在那里不能动了。

    也不知是不是玉娘阿娘的烧菜手艺太好,这厮竟然毫不客气留在铺子里蹭饭,边地风气不同于中原,吃饭已经盛行一桌人围着高脚圆桌一起,而且市井底层之家不同于书香门第与官宦人家,没那许多礼仪拘束,吴春席间狼吞虎咽的模样,着实让朴实的玉娘阿娘好一阵开心,一个劲儿给他夹菜,要不是吴春坚决不饮酒,玉娘阿爷定会拿出珍藏的好酒,来款待这位守土征战的好儿郎。

    吴生在小小的边地县邑中,享受到了大战间隙难得的一段安逸悠闲时光。

    几人党项人哈哈大笑着,挥舞着带血的马刀,欣赏地上惨绝人寰的战果,也不时伸手戏弄那三名快要哭断气的小娘子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这一刻,玉娘隐隐明白了甚么是军人。

    总而言之,在玉娘一家人尽心尽力的照料下,身心舒畅的吴生伤势康复得非常快。

    说到这,吴春不禁苦笑道:“但是灵武三县能守多久,实在是无法料知。”

    大战之时,形势瞬息万变,前方与后方之间,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。

    转眼间又是数日过去,作为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中最南边的县邑,灵武县城还没有遭到定难军大规模攻城,当然这也跟定难军对灵武县的作战策略有关,这阶段刘知远将针对灵武县的重心放在黄河边上,以防备灵州援军为首要任务。

    吴春重新上马后,吴生见先前出声的清秀小娘子还随行在担架旁,微低着头微抿着唇,长发虽然凌乱但也很好看,谈不上姿色绝艳,只能算个中上,但也足以吸引吴生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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