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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因而裴熊就此策马也逃离了羯军阵营。本欲折返辽西,却听说当日战败,俘虏虽然多被石勒释放,却反为段务勿尘以丧师之罪斩首了。鲜卑是部族制,裴熊所属那一军,其实多出同部,阵上伤亡十之三四,逃亡或被俘后释放,遭斩首的又十之四五,剩下已经没有多少人啦。裴熊若归,即便不被正以军法,也必然无所依靠。

    王泽赶紧单膝跪倒,谢罪说:“末将等谋划不密,恳请大都督责罚。”

    他所说的乃是当世风俗,甚至于相关律法,就算官司打到郁律面前去,也是裴该有理;再者说了,郁律与裴该,论势力足可相敌,若论身份,裴该恐怕还略高郁律一头——终究他是朝廷执政,郁律则只是附庸之主,仅靠着头上的王冠,是不足以压制裴该的——郁律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自己都不认得的部众,忤逆裴该之意呢?裴熊对此,真正无言以回。

    甄随确实很鬼,他若是直承己过,就怕裴该顺杆爬,直接降下责罚来;若是砌词狡辩,又难免触了裴该之怒。就理论上来说,总司全局的是裴该,裴该命其按期到郃阳城下来夹攻胡垒,他确实到了呀,至于走哪条路过来,你又没有规定。再者说了,倘若我直道北上,胡寇却反而绕路去攻克了大荔,难道责任也在我吗?还不是你主帅的误判之过?

    裴熊无奈之下,第二箭就瞄得比较准了,只是水面风大,能不能中,他自己也没把握——且看天意吧!因为裴氏遮挡了一下,裴该及时侧头,堪堪将箭避过,因而裴熊接下来第三箭,纯粹就是向天而射的。

    当时律法,奴仆逃亡,逮回来是要处死的,但按照后世的说法,这属于“自诉案件”,而非“公诉案件”,倘若事主不究,则自可宽赦。就好比我丢了一样东西,被公安机关找回来了,则这东西是弃、是留,要不要提出一笔奖金来酬劳寻获人,权力在我,公、检、法没有强制执行某种判定的道理。

    裴该摆手命他站起身来,随即便道:“汝既奉命而来,可见与我缘分未绝,也不必回去了,仍留在我的身边吧。”

    裴该劝说道:“据汝所言,拓跋头已陷身于胡,生死尚且不知,汝又向谁人回报?且待知其下落,再……”说到这里,突然间打住,随即双眉一轩,拍案喝道:“汝本我裴氏之奴,此前失散,暂依母家,犹有可说,今既归来,我不释放,又岂有返归之理啊?!”

    倘若裴熊真欲留难,自己又岂能顺利脱身,更焉有今日啊?尤其裴熊第三箭是朝天射的,裴该心里明镜似的,此乃有意纵放。故此裴熊对自己实有恩惠,有恩不报,岂是君子?

    谁料想裴该直接就说了:“汝本我裴氏之奴,此前失散,暂依母家,犹有可说,今既归来,我不释放,又岂有返归之理啊?!”你不是自由之身,何去何从,哪儿能由你说了算?晋人是这种规矩,鲜卑只有更甚,把奴仆等若物品、财产,生杀由心,财产自己怎么可能有啥主动权了?

    裴熊之母本是拓跋女子,是在辽西与代国的纷争当中被掳,配给段部牧人,生下他一个独子的。他身上始终都带着母亲传下来的家族信物,就此按图索骥,前往拓跋部投亲,最终被拓跋头收为了部众——拓跋头算是他娘的远房兄弟,故此他日常以“阿舅”相称,虽然两人年岁相差并不大。

    从前不知道你在哪儿,故此无可答报。裴该甚至考虑过,倘若裴熊仍在羯军之中,则将来战阵相见,侥幸俘获,我都必然饶他一命,更何况他已然去投了拓跋呢。兼之人才难得,这能够把甄随一招抛掷出去的勇士,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,若得拓跋重用还则罢了,既然郁律当面不识,等若凡俗,我又岂能不留将下来,以为己用?

    裴该双眉一轩,说:“奉代王之命者,本为拓跋头,代王既不识汝,如何授命于汝,又何需回报?既知代王有相联络之意,我自会遣使北上,去见代王。”

    其实他来之前就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了。就其本心而言,拓跋虽是母族,且鲜卑人之重母族更要超过中国人,但裴熊打小就是在段部长大的,对拓跋并无特殊的亲近之意;相比之下,更愿意在裴该侧近听用。然而如此一来,必然有负于拓跋头,裴熊原本还期望,分隔既久,加上裴该如今贵为朝廷重臣,手握雄兵,身份与往日不同,可能就把自己给忘了呢——晋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?“贵人每多忘事”……那么自己便无须在两者间做艰难选择啦,就当是一名普通的鲜卑使者可也。

    裴该的第二种态度,则是在认出自己之后,仍然允许自己完成使命,然后纵返拓跋鲜卑去,如此也省得再伤脑筋。

    甄随赶紧抢过话头来,说:“然以陈安之勇,及秦州兵之力,只要大都督急往相救,必可护得大荔无虞。”

    这主要就是靠着裴该来自后世的灵魂了,心中本无主奴的身份区别,在他看来,天之生人,或中国、或夷狄,或男性、或女性,或显贵、或贫贱,有贤与不肖之别,就人格而言,大家伙儿都是平等的。故此裴该对于石勒送来的那几名仆佣,即便明知道是对方设置的眼线,也从不颐使气指,哪怕比这年月普遍的上司对待下属,还要客气一些。

    那么裴该会不会不记旧恨,仍愿收录自己呢?这种可能性自然也是存在的,且在裴熊想来,以裴先生往日的性情来看,多半会这样做,那自己就比较烦难了,是留,是走,不便抉择。只是时移事易,裴先生原本身边就自己等数名奴仆,即便明知道是探子,也必须捏着鼻子倚重一二;如今他麾下强兵数万,仆佣也当成群,那还会瞧得上自己吗?

    裴熊摇摇头,回答道:“拓跋头但知小人曾经陷身羯军,至于代王,并不识得小人。”

    其实对裴该而言,他是真没有恨过裴熊。本来对方就是奉了石勒之命来监护自己的,自己小瞧了他,导致在渭滨遇险,彼时各为其主,何言怨恨?况且裴熊当日在渭滨岸上,完全有机会一箭把自己给射个透心凉的,即便一箭不成,三箭又如何?三箭不中,他箭袋里起码还有六七支箭呢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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