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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州依附王贡,这回到长安来,大概是此生第一次跨越大经度……唯其居于海隅,倒是已经发现大地有弧度了。

    裴该突然间笑了起来:“倘若此处并非府中正堂,而空旷无一物,漆黑若星空;我也非自行,而随车马所转,乃不知是我在行啊,是卿在行啊?或者在我看来,其实是卿在绕我而行呢。”

    裴该一听,哦,是王子赐推荐的人,那确实不便挡驾,即命召虞喜入堂相见。

    响鼓不用重捶,虞喜闻言,当场就愣住了。

    裴该便问:“子赐信中云,仲宁通经典,曾释《毛诗略》,注《孝经》,更为《志林》三十篇,不知何故而释儒经,转观天象啊?”你是纯粹的爱好呢,还是真打算钻研天文呢?

    虞喜闻言,略略愣了一下,便即回答道:“在我以为,汉张平子(张衡)之‘浑天说’,及秘书郄萌所传‘宣夜说’,近乎于善。盖天高而至于无穷,地深而不可测量,无所谓方圆。至于日月星辰,光耀布列于虚无之中,各自运行,犹如江海之有潮汐。”

    愣怔少顷,便即朝裴该深深一揖:“多承大司马教诲,喜受益匪浅,便当告退。”

    济阳外黄的虞姓,也勉强算是世家名门,据称乃是东汉名将虞诩之后——虞胤即出其族。这会稽余姚也有虞氏,裴该倒是第一次听说……不过再一想,东吴名臣虞翻是哪儿人来着?貌似就是会稽吧……

    时候不大,虞仲宁躬身而入,裴该定睛一瞧,此人三四十岁年纪,穿着虽然蔽旧,却颇整洁,相貌虽然普通,倒也精神,尤其眸子甚正,一瞧就不似王贡那般奸猾之徒……先就有了几分好感。于是主动站起身来行礼,然后摆手请其坐下。

    虞喜心说来了,果然问到这事儿了,赶紧拱手推拒:“正如王子赐所言,喜无宦意,且不治经典久矣,又无理民的经验,倘若滥竽充数,必然有负大司马所托……”

    裴该是想让虞喜修订历法,这话一出口,虞仲宁不禁感觉有些心痒难耐。要知道那时候研究天文,主要目的是制定历法,以指导农业生产,也就是说天文学最主要的应用范畴,是在历法的制定。虞喜既好天文,必然不希望自己最终只拿出一篇没几个人瞧得懂的理论和算式来吧,若能根据自己新的演算——尤其加上“岁差”的影响——修订旧有历法,甚至于制定新的历法,这无疑是很有诱惑力的一件事啊。

    裴该笑笑,再度站起,虞喜也赶紧离席起身。就见裴该走下来,距离三尺之遥,直面虞仲宁,然后就保持这个距离,围着他转了一整圈。虞喜完全搞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——打量人你上下瞧就得了呗,干嘛还想看我屁股……只得拱着手,跟随裴该转身——终究以背朝向贵人,太不恭敬了。

    虞喜回答说:“为天自为天,而岁自为岁也,冬至一周岁,实较日行一周天为短,是故冬至日才每岁西移——吾乃名之为‘岁差’。”

    虞喜心说明白了,原来你是做动作来打比方——点一点头,躬聆教诲。

    王贡只是随口一提,并没有重点说明虞喜观星的喜好,及其成就——因为他自己也不懂啊——裴该见了,却不禁略有所思。于是卷上书信,抬起头来,朝虞喜笑笑,问他:“仲宁自青州千里而至长安,为王子赐传书,辛苦了。”

    数式再对,这参数不靠谱,能够得出哪怕接近正确的答案来么?

    虞喜想了一想,回答说:“按张平子所言,不过譬喻而已,未必是说大地如卵。固然,大地非平,舍山泽不论,即于旷野之上,极目而望,或不能得见远山之根;我籍于会稽,常眺望归航之舟,先见其帆,再见其橹——由此可见,大地实有曲度。唯其是否如卵,是否如张平子所言,空悬于天表之水中,我尚不敢妄言……”

    谁想到了长安大司马府上,王贡的书信还没递上去,大司马就能起身相迎——难道曾经听说过我的名字吗?然我本无远名,又好天文而久弃经典,大司马北人也,听说过我的可能性本就很低,因为闻名遂导致态度有所不同,那就更不靠谱了。

    裴该打断他的话,说:“然我今方有一要事,恐怕非仲宁不能任也。”

    实话说虞喜的话,裴该根本就有听没有懂,只得假模假式捻捻胡须,若有所思,并且顺口问道:“然而,不知仲宁十四年观星,可得其缘由否?”

    裴该察言观色,一瞧虞喜抓耳挠腮的毛躁劲儿,就知道他忙着回去重新计算各种天文参数,不禁心说:去算吧,你要真能算准喽,说不定就能提前阐发“日心说”。

    裴该就是这脾气,不管对方身份有多低,只要不是绝对瞧不上眼的,那么既然肯与之相见,我就得和和气气的,不可展露倨傲之态——关键前世鼻孔朝天的领导见得太多了,他乃时刻警醒自己,别一不小心也变成那路货色。

    想要提示虞喜,大地实际上是个圆球……可是又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论据来。沉吟少顷,玩心忽起,心说我干脆给你透露点儿更奥妙的内容吧!

    虞喜闻言一愣,心说还有什么事儿必须要我去做的吗?大司马既然如此礼贤下士,倘若寄望甚殷,我也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,还是先听听是啥事儿再说吧——“吾不敏,且实无才德,不知大司马所言要事是指……”

    这位虞仲宁既非大姓,又为庶民,理论上是应该挡驾的——不是裴该瞧不起寒门,而是如今的寒门子弟大多水平有限,但数量却数倍于世家子,倘若都跑来求见,他实在应接不暇啊——不知道为什么摆在最上面哪?

    虞喜不禁哑然,心说大司马的思路真是出人意表……从前他也跟朋友讨论过自己的宇宙观——后世名为“安天说”——对方第一反应,就是:日月星辰怎么可能悬在虚空中,而不掉下来呢?本以为裴大司马也会这么问,却不料问起了日月和五星靠什么来运行……这可该怎么回答才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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