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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错小说网 www.buxs.net,最快更新北京镜鉴记最新章节!

    虽说他冷冷的语调没有什么高低起伏,这番话仅就内容来说,倒也颇为凛然正气。十三娘偷偷瞟了刘鉴一眼,那意思是:“照你从前描述,这王远华是个奸恶之徒呀,但听他的话却不大象呢。”刘鉴明白她的意思,可自己也正在疑惑,无法解说,只好低头吃菜不语。

    “塌了十多间房,人我倒是都救出来了,”十三娘秀眉微蹙,“不过这里的房屋大多老旧,再浸一会儿,不知道还有多少要塌,我救得了一时,救不了一世。刘大人可有退水之策吗?”

    秃头番子不出奇,北京城内摘了帽子能见到不少,但听说还带着一个“小童”,刘鉴心想那定是捧灯无疑了,奇怪的是不知道那番僧是怎么带他出城的,顺天府的通判竟然没有提及。他急忙跳下马,按捺住焦急的心情,和颜悦色地问那老汉:“老人家,他们何时走的?往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王远华手柱着铁锹,慢慢挽起袖管,撇嘴答道:“八门锁水阵只摄恶魂,道理如此,我也不能一一核准。你若提旁人,我还真难以回答,若说高亮之父么,嘿嘿,当日见了高亮,我便算过其父。刘镜如,死者为大,我也不愿多说他的坏话,我只问你,你和他交情有多深,你能保证他从不曾为非作歹?你能保证他毫无隐恶,罪不致死?”

    处理完从万岁山被偷掘到黑山谷内并被掩埋起来的“沈万三”尸体以后,刘鉴等三人松了一口气,想着总算是尘埃落定了,便收拾番邦和尚驾来的那辆大车,准备载上捧灯和仍然被绑住的番僧回北京城去。

    经过顺天府门前的时候,远远的就看到围着一大群人,跑近一看,只见一位身穿大红色袍服的官员——应该就是顺天府知府陈谔陈大人了——却没有戴乌纱,额头上扎着一条白布,仿佛大病初愈的样子,站在刚修缮一新的正门口台阶上,有气无力地发号施令:“各班班头都带人去堵……带咗沙袋……满城都在建房,乃个扑街佬,搵毋到沙袋……南居贤坊里都系粮食,如果进咗一滴水,全都枷上三日示众……大兴县,去大兴县的人归来毋有?”

    估计王远华匆忙间找不到牲畜,所以那辆运铁链的大车由人来拉,前面三个,后面两人,看装束都是铸钟厂里的工匠,其中一个还很是眼熟,分明就是瓦匠高亮。大车在后,速度很慢,所以在前面领路的王远华也不好放马快跑。

    他瞧着那浑身僵硬躺在地上的番僧,皱一皱眉说:“这番僧好生厉害,硬吃我一个五雷咒,竟然浑若无事,还能反噬……王大人你的定身符竟然管用,也算是万幸了。”袁忠彻接话说:“我昔在京城,曾有幸拜问过名医戴思恭——可惜老人家去年过世了——据他所说,曾经给鸿胪寺的番邦通译看病,番人身上的穴道和中国人也没什么分别……”话说了一半,他突然抽抽鼻子:“哪里来的一股臭味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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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他们忙活的这段功夫里,捧灯仰起小脸问刘鉴:“所谓金生丽水……小人的意思是,五行相生相克,土才是克水的,铁属金,是生水的,怎么倒要用铁链子来锁水呢?”

    袁忠彻点点头:“嗯,想是家父下山之时,已将此阵破了。此间事了,咱们且归去吧。”

    捧灯不惊反喜,一拍巴掌:“我知道了,这是诸葛亮的八阵图!”这几年南京风行一本平话,名叫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,刘鉴买了一部,捧灯偶尔翻到,爱不释手,看得是痛快淋漓。他还时常问刘鉴:“尊主,未审先公刘大人与那诸葛孔明强弱高下如何?”刘鉴不理,他却还要追问:“既云先公刘大人数术一时无两,何不为周瑜借来东风,反教诸葛孔明专美于前,何也?”

    虽然身边突然出现了三个人,可那番僧却恍如未觉,还在起劲儿地诵经念咒。刘鉴几步跑到番僧背后,大喝一声:“呔!番僧住口,休要害人!”从袖子中掏出几张黄纸,狠下心来咬破右手食指尖,血书了一道五雷咒,左手一挥,扔了过去,同时口中念道:“天雷隐亿,地雷轰轰。雷威惊动,龙虎交横。日月罗列,照耀分明。六甲六丁,执符而行。急急如律令!”这太上三清咒法,威力颇大,刘鉴平时也不敢常用,此刻救人心切,什么都顾不得了。一时间,只见空中风雷隐隐,一道浅蓝色的电光直奔番僧而去,轰隆一声巨响,打在番僧身子周围那道灰色雾霭之上。被此咒一击,那雾霭邪气顿时消弭无踪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背后冷汗涔涔而下,他急忙驾起马车,押着番僧匆匆地赶回北京城来。袁忠彻和刘鉴不同,走的还是阜成门,进城之后也不去管那些议论纷纷、面有忧色的百姓、兵卒,一路直奔工曹衙门。

    刘鉴点点头,心说原来如此,打死沈万三之前,先囚禁了他四十九天,为的就是让这几样新东西也沾上主人的怨气,怪不得那双草鞋看上去没怎么穿着走过路,捧灯当时还纳闷问自己说:“他一个乞丐也穿得起新鞋?”

    两人见果然有了天灾,急忙从树上一跃而下,飞奔过去。跑不多远,就看许多百姓、兵丁提桶的提桶,挑担的挑担,纷纷往积水潭中来取水。十三娘拦住一个妇人询问:“哪里走了水了?”那妇人回答说:“您不见刚才那个雷,好不怕人,喀喇一响击垮了铸钟厂,大火就烧起来了!”

    刘鉴实在有太多的疑惑,他虽然不象捧灯,心里存点事就睡不着觉,但还是希望早一点听到相关情况为好。终究《镜鉴记》是他祖先所写,失传已久,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念叨“儿孙不孝”、“可惜”,如今竟然听说这部书尚存有全本,他表面不大在意,心里又怎能不激动万分呢?

    老头摇一摇头:“小娃娃我看你呀,鼻直而挺、山根丰隆、鼻翼饱满,唇色殷红、齿列整齐、白而不龅,额方而广、眼大有神、黑白分明,腮骨略突、面丰肉腴、人中形美。此相与老夫有缘,我故引你出阵,旁人我管他干嘛?”

    瑞秋打小被十三娘的剑侠师父收养长大,虽然生性活泼好动,可所见所闻全是华人礼俗,骤然间看到个番邦和尚想朝自己扑过来,也不禁吓了一跳。番人男女之防没有中华严密,男女之间靠近了握手甚至亲吻手背都是常见的礼节,而在中华,一个男人想要靠近一个陌生女性,肯定非奸即盗——再说瑞秋也根本听不懂那番僧在说什么,那种语言和她的家乡话全然不同——于是小丫环“刷”地掣出一把寒光凛然的宝剑,不问青红皂白就往番僧顶门刺了过去。

    此言一出,袁忠彻不明所以,王远华却一拍大腿,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。他朝刘鉴一拱手:“镜如大才,所料不差。原来通惠河落水,根源是在琼华岛上,若不能阻止牛禄行法,恐怕以血引水之计终究无用!”

    捧灯缩在柱子后面杞人忧天,可事实上袁忠彻根本就没想起他来,只是对宋礼说:“劳烦大人把家中仆佣都叫来问上一问,可有申年生、命属水,而又无亲无眷之人么?此法虽然危险,可如今也只有这一计了。”

    刘鉴惊得朝后一缩,差点没被马桶盖砸到脚面——还好,马桶里面干干净净,并无秽物。他提起扇子来正想轻轻责打小童一下,要他当心,捧灯倒先叫了起来:“这家伙,马桶倒刷得干净,连臭味儿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点头可是点头,他一路上想过来,想不出任何一种解决的办法。这海眼不是不能堵,而是不好堵,他连想了七八种法子,全都费时费力,眼看着天就快黑了,黑夜之中祈攘破灾之法绝难施行,可要是等到明天天亮吧,就这种冒水的速度,恐怕半个北京城都要变成泽国了!

    刘鉴越听越是疑惑。从捧灯的叙述来看,那番僧对小童并无恶意,不仅如此,想要伤害捧灯的是那些邪气妖雾,番僧反倒好象在念咒驱邪,保护捧灯。“既然如此,”他追问捧灯,“怎么我刚来的时候,看你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?是被邪气侵了,还是番僧揍你?”

    听刘鉴这么一问,王远华倒愣住了,一皱眉头:“高书吏?那又是何人?”

    这可怎么办好呢?牛禄是暂时晕过去了,可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醒来。捧灯想了想,干脆蹲下身撩开牛禄身披的大氅,费了半天劲,把他裤带给解了下来,反背对方两手,用裤带给捆了个结实。转头一想不对,这手虽然绑上了,他还有脚哪,一会儿醒来了撒腿就跑,自己可追赶不上。一不做,二不休,干脆解下自己的裤带,把牛禄双腿也绑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三人在顺天府门前甩蹬下马,门口的衙役见了这般阵仗,匆忙迎上来磕头。宋礼直截了当地开口问:“陈大人何在?”衙役回复说:“刚吃了药,在后堂安睡,要不要小人去通禀一声,请他起来迎接上官?”宋礼一摇头:“不必了。北京城外来人口是谁该管?叫他捧了近两个月的卷宗来见我。”

    『明清两代的皇家御苑太液池,现在分为三个部分,北面是北海,南面就是中海和南海,并称中南海。琼华岛位于北海的南部,辽代的时候叫“瑶屿”,金代改名琼华岛,把从北宋都城汴梁御园“艮岳”里搬来的假山石全都堆在山上。到了元代,这座湖中小山改名为“万寿山”,明清两代又改回琼华岛之名。

    『纵横图,现在叫做“幻方”,一般来说,就是指把连续的正整数分配在n×n方阵中,使其同行、同列和对角线上的所有数字之和全都相同,其中涉及的是组合数学的问题。

    想起捧灯,刘鉴不禁心里起急,转头望望,心说袁忠彻你是属王八的吗?怎么爬得如此之慢,还不快跟上来?

    刘鉴等人下了马,问这位马伯庸都事:“宅中可有人么?”马伯庸回答说:“老爷……上峰指示,只说围了宅子,没叫我们进去搜。不过几位大人放心,有这些火铳在,就是苍蝇也飞不出来一只!”

    高亮听了,赶紧磕头:“大人,小人啥都不会,就会砌砖垒瓦,外加有一把子力气。只要小人干得了,您尽管吩咐,小人也不要出身,就盼着娶一房媳妇儿,外加能当兵吃皇粮,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    刘鉴一听,大惊失色:“这番僧用心如此邪恶,竟然拿我的捧灯做祭品养鬼!要是让这鬼怪成了形,那还了得?”袁忠彻摇摇头:“那也未必,其实这段话是那‘弥施诃普尊大圣子’在教育他们的教徒要呵护世人时……”话音未落,刘鉴早就挣脱了两人的拉扯,穿出草丛,直跳了出去。袁忠彻和王远华无奈地对视一眼,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那些踢打沈万三尸身的百姓,难道也全都是恶人?是,践踏尸体,按大明律是该有罪,可顶多打顿板子,罪不致死呀!”刘鉴还是不依不饶。

    捧灯心说:“别呀,您把我和这丫头单独留下,她还不要了我的小命儿?!”正想着,突然胳臂上被个硬物重重地敲了一记,就听瑞秋“哼”了一声说:“后退三步,站稳了,别乱动!”

    “既如此,不如都暂且住到我那里去吧,就在定园北面头条胡同,”宋礼转眼望着刘鉴,“镜如,天色已晚,路程也不近,你再回柏林寺多有不便,不如一起过去如何?”

    北直隶的中心当然是北京顺天府,下辖五州二十二县。首先说北京城,城池和近郊被东西一分为二:东城归大兴县管,县衙在今天的东城区大兴胡同,东城区公安局附近;西城归宛平县管,县衙在今天的西城区东官房胡同,齐鲁饭店附近。此外的直辖县还有良乡、固安、永清、东安和香河。

    刘鉴一转头,就看十三娘也正抬眼瞧他,于是笑笑解释说:“北京土话,‘宰相家人七品官’,所以管给大户人家看门的都叫二爷。家里真行二的,叫二爷得带出姓来,否则就是骂人,是笑别人奴才相。这姓马的本是北平府都指挥使家养的看门奴才,是个女真人,我少年时见过几面,如今北京变了陪都,都指挥使司升为行后军都督府,这人也跟着沾光,竟然做了七品都事。不过听他的话,进了都督府还能叫他二爷,想必平常还得看门吧。”

    他这就打算走,安老板倒有点过意不去,觉得自己怠慢了这位老主顾,当下一吹胡子,朝里屋就喊:“刘老爷要口水喝,你怎么还不给端上来呀?!”

    袁忠彻微笑着又摇一摇头:“大人不可妄断。据我所知,景教戒律中也有‘当孝敬父母、不可奸淫、不可偷盗’之语,本朝以仁孝治天下,这远来的和尚们所尊崇的,倒也暗合圣人之意呢……”

    “十字架?此物何门何派,做何使用?”宋礼就站在王远华身边,伸出食拇两指拈起这“十字架”,转身询问袁忠彻。

    如果没听过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,大概捧灯会答应一声,然后硬着头皮硬往里闯吧,但他此刻心里却想:“天知道这是什么阵,说小心,我可该怎么小心?”十三娘挂念着刘鉴的安危,关照瑞秋说:“你看着点捧灯,我先去了。”

    番僧吓得魂都没了,还好瑞秋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,剑尖接近脑门就定住了,同时冷哼一声:“你是什么东西?要做什么?”看到此情此景,王远华才算松一口气,把定身符重新揣回袖中。不过性格使然,他仍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,右手手指还暗暗掐着定身诀不敢大意。

    在北京城的历史中,白米斜街附近一直是皇亲国戚、达官贵人的居住之地,既依傍着“前朝后市”的紫禁城,交通便利,又紧邻风景秀美的什刹海,闹中取静,地价非常昂贵。

    刘鉴闻言,双眉一立:“本来是摄不到陈知府头上,但有人盗了你诸般镇物,并阴尸一起复造此阵,天象已然示警。你怎知陈大人之病和此阵无关?”

    第廿五章 白米街

    刘鉴倒没太在意安老板那位从包子铺娶来的新媳妇曼莲的态度,只是听了她这话,突然有一丝疑惑泛上心头。他赶紧摆手说:“不用了,不用了,有急事儿,我得马上走。等忙完了再来光顾你吧。”说完话匆匆地出了店门,翻身上马。

    正说话间,路北胡同里一间民房大概原本就不大稳,又被水泡了一泡,经受不住,“轰”的一声就塌了下来。主仆二人才刚一愣,只见从路南堵水的人群里冲出来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兵,朝着倒塌的民房哭叫一声:“娘!”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水中。紧接着又跟出一个中年汉子,看打扮只是个平民,哽咽着喊叫说:“你哭个屁呀,还不赶快回来堵水!”那小兵半个身子都浸泡在水里,听了这话没有回头,只是凄厉的喊了一声:“爹……”

    十三娘派瑞秋出城来找刘鉴等人,小丫鬟本是剑侠,寻迹追踪她最拿手,脚程也快,因此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黑山,撞见刘鉴等人绑了番僧,正打算往回折。瑞秋高喊:“北京城里遭了灾了!”刘鉴悚然一惊,出言询问,于是瑞秋就把这一中午的经历简单叙述了一番。

    听了他的话,刘鉴才刚放下的心不禁又吊了起来,问他:“那怎么办?”王远华回答说:“先等水大致退了,再得做大工程,把铁链全都放下去,拴在井壁上。”说着话,驳马朝南方走去:“我去叫大兴县停手,调兵士们过来封锁此井,等明日一早就好动工。”

    房子一塌,附近街坊纷纷聚拢过来,看到这主仆二人所为,全都惊叹乍舌不已。有几个胆大很快回过神来,赶紧冲上前去,帮着一起挖掘。很快,大家就从碎砖堆里刨出个气息奄奄的中年妇人来,那妇人满脸满身都是灰土污泥,面如金纸,气若游丝。十三娘用手按住妇人胸口,潜运真气,清叱一声,妇人“唉呦……”一声清醒过来。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出胡同,就有人朝对面喊:“放心吧,人没事儿,有个女菩萨救出你娘了!”

    『明朝的直辖疆域分为两京一十三行省,两京就是京师和南京,十三行省的正式名称是十三个“承宣布政使司”。

    王远华代他把疑问说了出来:“这妖僧还有同党,是个华人!”

    当时刘鉴看北新桥海眼危害性不大,并不在意,没想到在这个结骨眼上,海眼却突然开了,并且听瑞秋所描述的情形,危害性还挺大:海水倒灌不止,竟然淹没了大道和街坊!

    这时候捧灯也听到有人问:“将军欲出此阵乎?”本能地就回复说:“愿长者引出。”同时定睛细看,就见重重迷雾之中,墙后面转出来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,仙风道骨,手持竹杖,他几乎就要怀疑是黄承彦显灵了。

    “若非仗势欺人,贪财害命之徒,王某为何单选了他们来行刑?”

    袁忠彻可并不清楚刘鉴的不满,眼看前面两人在策马缓行,就急匆匆跟了上来,虽然看出刘鉴脸色不大好,但自从他们结识以来,八字相克,处处针锋相对,互相就从来都没有脸色好看的时候,司空见惯了也就不以为意。因此他也不打招呼,只面带得意地瞟了那两人一眼,伸手就从腰间的“饕餮袋”里摸出个小罗盘来。

    观音庵的后门其实也还没有开,捧灯的目标是后门旁的狗洞。这孩子跟着刘鉴住在柏林寺的时候,好几次都是大早上从寺院后门的狗洞溜出去玩,和村夫野老谈天说古。按他所想这和尚、尼姑本是一家,和尚庙后面既然有狗洞,这姑子庵后边也该有一两个才对。

    捧灯猛然想起前两天那各白胡子老头说的话,忍不住在旁边高叫:“奴婢已预知矣,前日见那里有墙蜿蜒,仿如游龙之状,龙首所在,正是北新桥哪!”

    刘鉴本想继续询问他有关《镜鉴记》的事情,但既然对方把话给堵上了,也就不好多说什么。不大会功夫,酒菜都上来了,三人互敬了一杯,王远华就问:“还没有请教这位小姐怎么称呼?”

    刘鉴和王远华都说牛禄死了,袁忠彻虽然并不认为他们会撒谎,但自己没有亲眼见到,心里多少还存了点疑问。此时听番僧模仿自己的语调说了几句“牛禄”如何如何,他这疑惑就更深了。若说牛禄和捧灯一般,都是被妖人迷了心窍,为何那妖人要害死牛禄,却又不害死捧灯?为何时间卡得如此之准,没等自己或刘、王二人仔细查询,牛禄就暴毙了?难道这妖人就正藏身在工曹衙门里吗?!

    王远华慢慢抬起头来,望着天上的明月:“此事牵涉甚广,从哪里说起才好呢?嗯,其实这本《镜鉴记》并未失传,只是不清楚为何刘公的后裔却反倒没有存留。刘兄可知,邢台一脉始终奉此书为圭臬……”

    除了这内九、外七总共十六座城门外,现在所谓的和平门是在1926年开的,此外,日占时期在内城扒开两个缺口,开了启明门和长安门,1945年日寇投降,国民政府改其名为建国门和复兴门——这三座城门,明清时代是没有的。』

    来的是个顺天府的衙役,照理说在北京长大也算是见多识广了,可就从没见过如此这般形貌奇特的主仆——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姐,却不着绫罗,倒穿剑衣,一个金发碧眼的丫鬟,身量竟然比自己还高——一见面就愣住了,十三娘催促了好几遍,他才结结巴巴地转达宋礼的话说:“刘老爷、袁老爷和都水司的王老爷为了追查一个案子,出阜成门往西去了。”

    这老头高亮不认识,若是刘鉴、王远华等人在就有印象了,正是他们前往黑山谷寻找沈万三尸首,在谷外碰到的那个老菜农。这老菜农和他老伴两人,趁着今天西直门外有集市,起了个大早,摘了四大筐萝卜、白菜、冬瓜、大葱,装上辆平板大车,拉到城门外来叫卖——可惜大蒜几乎全被上回那个番僧给买光了。

    言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袁忠彻本就和刘鉴存有疙瘩,听了这话好象是在讽刺自己:“那陈谔杯弓蛇影,你姓袁的小题大做,放着牛禄不管,先跑去顺天府。如果牛禄真是幕后的妖人,并且确实是他掘开了海眼,闹出那么大灾祸来,这根由全在你姓袁的身上!”

    脱口就是一大套,听得捧灯多少有点含糊:“这好象是说的旺夫之相呀……是书上写错了还是我记错了?嗯,老神仙的话,定然是对的……”

    要么这老汉在说谎,要么跟着番僧出城的不是捧灯,刘鉴一颗心瞬间就凉了半截。

    这功夫,那老两口可就站起来了。惊魂过后,眼看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菜被那汉子掀了一地,有口萝卜筐更滚出一丈多远,掉到道边水沟里去了,这个心疼呀。老婆子先忍不住了,也不理什么“城官”还是“成管”,抹一把眼泪,顺手抄起棵白菜就朝高亮扔了过去,嘴里还骂:“你个有娘生没爹教的货,你陪我的菜来!”

    他想要开口阻止宋礼胡思乱想,别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喽,却看袁忠彻先摇了摇头:“大人此言差矣。想那景教,自大唐贞观年间传入中原,有僧人将其经典献与太宗皇帝,御批的可在长安建寺传道。你虽看此信物可疑,但他们还真说不上是邪教呢。请看,这个架子上所缚之人叫做‘弥施诃普尊大圣子’,乃是他们上帝‘无元真主阿罗诃’之子。盖因番邦之人为非作歹,遭天所忌,天将降大灾之时,上帝遣其子为祭品,替凡人赎了罪愆。故而他们为了纪念这位圣人,便刻其受刑之象,朝夕礼拜。如此而已。”

    前情后事一连贯,捧灯心说:“这老头才不是江湖骗子哪,定是世外的高人了。”才想起来还从没问过老头的姓名。于是他一边接过竹杖一端,跟着老头走,一边学着演义中陆逊的口气问:“长者何人?”

    第廿七章 高梁河

    于是刘鉴就假装点头:“此书失传已久,就算数术行里,也未必人人皆知。我倒是听说过,乃是汉末三国时候,平原术士刘公讳惇所著,是也不是?”

    袁忠彻算罢,还是没有招呼另外两人,自顾自收起法器,一抖马缰,大大咧咧地走在了前面。刘、王二人虽然对此人的自鸣得意颇感厌恶,但没别的法子,也只得催马跟上。就这么跑了十多里地,眼看前面已经没有大路,只见道路尽头有一条接山的小径,弯弯绕绕兜过山边,看不见尽头。山前道南盖着两间小茅屋,屋旁有一大片菜地,一个老汉把着柄锄头正在地里忙活,一个老太太在院子门口摆了个小菜摊。

    宋礼闻言一愣:“什么镇物?邪阵原本是王大人所造的么?!”王远华也不分辩,也不回答,只是一紧缰绳:“我若有负于天,适才天雷就该劈了我!刘镜如你未曾读过《镜鉴记》,怎知其中关窍?真是可笑。”话才说完,坐骑被勒,放慢脚步,又落到后面去了。

    只见牛禄身穿一件宽袖大氅,上描八卦图形,可又不是捧灯熟悉的道家“紫授仙衣”。他披散着头发,左手持一柄桃木剑,右手举一个小金铃,注目井口,嘴唇嗫嚅,似乎正在诵念着些什么。再看他的面前,燃着香、点着烛,还摆了猪牛羊三牲和其它一些认不出来的东西。

    不行,非得把牛禄这厮给逮着不可!

    “那现在咱们怎么办哪?”瑞秋挠着头问。

    刘鉴认识这道符,那分明是道聚鬼的邪符,上面的字不是用朱砂所写,颜色偏深,倒有点象是用什么动物的血写成的。他一时反应不过来:“这番僧不会说汉话,倒会画我中华道符……不对……”

    【白米斜街】

    这本来也就随口一问,刘鉴并不相信王远华的本事比自己高很多,自己想不出法子来,王远华也未必有省时省力的招数。可没成想,话才开口,王远华一指身后,回答说:“早预备下了。”

    想到这里,霍然起身,双手一拱就打算告辞。他是想赶紧回去通报这个讯息,叫顺天府以登记水淹损失情况为借口,在北新桥附近挨门挨户地搜查,定能找到牛禄的真宅——说不定牛禄此刻还就藏身在这真宅之中呢!

    宋府的家人和那员通州漕运参将闻言全都喏喏而退,瞬间院子里就变得空空荡荡的——只有一个捧灯,他既不是宋府的家人,也不怕宋礼的官威,加上年幼身小,缩在柱子后面,竟然没有人发现。

    这一幕都被十三娘主仆看在了眼里,不等十三娘说话,一道身影瞬间掠起,瑞秋飞身冲入了那条胡同。等十三娘跟进去的时候,瑞秋已经站在了倒塌的废墟旁,弯腰扒那些碎砖烂木头。十三娘轻叹一声,解下了腰间所系的丝绦,一扬手抛起在空中,口中念念有词。只见那丝绦宛如白龙相仿,在半空中舒展一下,猛地冲了下来,卷起压在废墟上最大的一根房梁,轻轻一甩就抛在了仍在不停上涨的浑水中。

    刘鉴、王远华和袁忠彻三人是在船屋调到一条小船,驶来琼华岛上的,一行人下山来到太液池畔的时候,小船仍旧停在那里,撑船的是一名老军,正抱着膝盖在打瞌睡。船太小,一次渡不了太多的人,因此刘鉴叫醒了老军,要他先把十三娘主仆和捧灯渡去对岸。

    刘鉴插嘴说:“嘿,这乞丐身上东西还真全。”

    如果捧灯一直处于迷糊状态,直到刘鉴放五雷咒破了番僧的妖法,给他灌下袁忠彻所携带的灵药,他才悠悠醒转,那么上述猜测全都成立。然而据捧灯所说,他是一到黑山就醒了,那为什么不立刻逃走呢?

    从2002年底开始,北京地铁5号线正式施工,其中就有一站是北新桥,在雍和宫站的南面,张自忠路站的北面。据当时新闻播报,为了保护文物,地铁线还特意绕开了北新桥旁的一眼古井。』

    刘鉴心说就算守角也得有棋子呀。他正在疑惑,就见王远华一指星点:“设此处为一,对角为十六,则余下两角为何?”

    捧灯追赶不及,悻悻地回来,就开始在院子里乱转,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。他一直伺候着刘鉴,主人出门而不带他的情况少之又少,这里又不是自己家,也没什么事可干,小书童立刻就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困境。

    刘鉴还没来得及动,瑞秋高喊一声:“我来!”一个跟斗就从桥上翻了下来,伸手推开高亮,抱住了铁链的一端。只见小丫鬟双眉一立,杏眼圆睁,嘴里喊一声“走”,噔噔噔连退了三步,铁链“哗啦啦”地就顺着势从大车上垂进水中好大一截。

    刘鉴心说这位尚书大人还真是听风就是雨。是,北京城里景教寺庙是不多,可也并非一间两间,景教僧人不止十个八个,就算能行妖法,也不会在房顶打个条幅,或者在脑袋上贴个标签,写上“我乃妖僧”,等你来查。这“彻查”两个字说起来容易,真做起来,那得多少时间哪?虽说捧灯只是血光之灾,性命暂时无碍,可等宋礼他查完北京城内所有的景教僧人,捧灯就算只是屁股上痔疮破了,这流血也早就流干净了。

    上了船,捧灯低着头缩在船尾,瑞秋则占据了船头,故意别过脸,瞧都不瞧捧灯一眼。刘鉴不知道这俩孩子又闹什么别扭,朝十三娘以目相询,十三娘却只是笑一笑,摆摆手,表示没什么大事,不必担心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刘鉴多少有点灰心,也不再象谈话刚开始那样,急切地想要瞧一瞧全本《镜鉴记》。他根本没有那种“是我家的书,你得还我”的想法,反而觉得“道付有缘”,如果王远华觉得自己有学习的天赋,自然就会传给自己,否则空求也是无用的。

    因此捧灯心说:“我得给他解释解释,让高亮跑这一趟。”大着胆子从阴影里钻出来,对高亮说:“北京城里有恶人把水都引城外边儿去了,你得去给赶回来。他们是出西直门去的,赶紧快跑,还追得上。等出了城,你看到有冒蓝光,那就是龙王爷储水的地方了,一枪狠狠地扎下去,扎完了,水就跟着你回城来了——你得快跑,别回头,别说话,听明白了没有?”

    王远华冷冷一笑:“一个乞丐,哪有什么象样的发簪,不过一根草棍而已。当日我本想给他换根荆簪,不过一想这草棍也跟了他有一段时日了,又正当顶门百汇穴,灵气甚旺,就没有多事。草棍往土下一埋,怕是和那些草根都混在一起,挑不出来了吧。”

    刘鉴和王远华聊了一晚上,然后又纵马在大街上疾驰,倒是觉得口干舌燥,连嗓子都有点疼了。但他还是抬起折扇来朝安老板摇了一摇:“不用,舀口凉水我喝就成……算了,我先问你,那户曹司务牛禄,他见天儿来你这儿吃披萨吗?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?”

    白米斜街在顺天府东南方两里多地外,西面是积水潭,南面就是皇城工地。于是一行人跟着书吏匆匆前往,到了地方一看,只见灯笼火把亮如白昼,有百余名士兵挺着长枪,端着火铳,把半条街都给封锁起来了。

    刘、王二人闻言大惊。还是王远华先反应过来,狠狠地一踢马镫:“我们只想着查探他是受了什么禁制,竟然没料到这一节!”

    北墙元代有健德门和安贞门,明代改为德胜门和安定门,前面已经说过了。这九门的名字,自明朝正统年间确定下来,一直延续到清代,甚至到今天,都没有什么更改,一般称为“内九门”。为什么叫内九门呢?因为这九个门围着的,乃是北京的内城。

    道教咒语与佛教不同,因为只立足于中国本土,所以咒语纯用汉语写成,并且为了朗朗上口,大多还特意合辙押韵。比如净心神咒——“太上台星,应变无停,驱邪缚魅,保命护身,智慧明净,心神安宁,三魂永久,魄无丧倾”,或者净口神咒——“丹朱口神,吐秽除氛,舌神正伦,通命养神,罗千齿神,却邪卫真,喉神虎贲,气神引津,心神丹元,令我通真,思神炼液,道气长存”,等等。』

    刘鉴一把把捧灯拉下坑来,抱在自己怀里,口中喃喃念诵,以定捧灯的心神。忽然听到王远华“咦”了一声,循声望去,只见对方弯腰从尸体怀里摸出一道灵符来。

    王远华却说:“想必宋尚书下令到顺天府,陈知府知道事态严重,直接行文都督府,派了京军来围宅。匆忙间必然无法点将调兵,因此把守卫都督府的兵给调来了,那门子兼着都事职,派他前来倒也正常。”

    王远华冷冷地问:“你到了这里才醒的么?还是适才喝了药才醒的?”

    这段话是套用演义上黄承彦的言辞,可是更加添油加醋,什么“适才在云端之上”,换个普通人打死也不会信,捧灯身在局中,还偏就信了。他继续学陆逊:“公曾学此阵法否?”按照黄承彦的回答,应该是:“变化无穷,不能学也。”可那老头却对捧灯说:“了然于胸,若是我布此阵啊,变化更多,便大罗金仙也要饿死其中,才不愧‘诛仙’之名!”

    捧灯正要解释,那边袁忠彻已经从饕餮袋里抽出一条金丝索来,把牛禄牢牢捆上。王远华解开绑住牛禄手脚的裤带,递给捧灯。捧灯单接过自己的裤带,一边系裤子,一边对刘鉴说:“那老神仙可厉害啦,他说此阵名叫‘八门金锁连环诛仙阵’……”

    乍一听附近水井干涸,刘鉴也只当王远华放铁链锁北新桥的海眼出了点差错,闹出副作用来了,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隐约的觉得不安,好象有些什么危险就在眼前,可真要伸手去抓,却又突然不见了。

    “刘大人关心则乱,因此算不到大难就在北京城中。越是他出城去了,咱们越是不能跟着,得留在城中,防有大变。”

    袁忠彻闻言一愣,随即点一点头:“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对……屋子不大,但凡常有人住,不会如此阴森森的,毫无人味。”“难道说,”刘鉴望着王远华,“此处只是一个伪装,牛禄平常并不睡在这儿?”

    王远华神情严肃,吓得高亮也不禁脸色发白,两腿哆嗦,感觉这趟差事绝不简单。这个时候袁忠彻已经把另外一道灵符就烛台上烧化了,把纸灰抖进茶盅,用食指搅了搅,递给高亮:“喝下去,你便能见到水脉所在。”高亮依言,接过茶来一口喝干,立刻就觉得一股热气从胃部直通四肢百骸,立刻胆也壮了,腿也不哆嗦了,跳起来双手握枪,大喝一声:“得令,高某这便去了!”

    捧灯在刘鉴那里问不出子丑寅卯来,只好自己闷头读书,反复看了好多遍,很多情节都熟极而流了。此刻身处琼华岛上的阵法之中,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中“八阵图石伏陆逊”一节突然就泛上了心头:

    “对呀,然后你就不见了,是怎么到这儿来的?”刘鉴故意不提草鞋的事情,想试试捧灯还记得些什么。

    于是转换话头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祖上传下《镜鉴记》的残篇,有云:非刑而怨,其气刚焉,触其身者,皆为所摄。取其长物,定于八方,以拱八门……”

    他还没报出姓名来,刘鉴就急不可耐地问:“近日可有一名番僧从外地来北京吗?你好好查查卷宗。”

    三个人师承不同,擅长各异,都循着自己的思路去寻找前进方向,走了几步就各自失散。袁忠彻比较机灵,一看身边没有旁人了,立刻就从饕餮袋里掏出来罗盘和算盘,一边用罗盘指示方向,一边拨算盘计算五行八门的生克,很快就算出了自己所处的位置。一点通,点点通,只要算出自己现在在哪里,再试试前后几个方位,不一会儿他就抢先走出阵来。

    高亮来到大车前面,眼珠一转,看到车旁站一个老头,身上隐隐的也有红光。他心说:“这家伙故意把蓝光给遮了,不想让我把水给赶回去,他是谁?难不成是龙王爷变化的?!”想起王大人关照他别说话,别停步,于是一咬牙,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力气足,抬起左腿,奋起全身之力,“嘭”的一声,就把大车给踢了个底朝天。

    众人无不大惊。既然袁忠彻叫这老者是爹,那么他必定就是前太常寺丞、数术大师、柳庄先生袁珙了。只见这位袁柳庄轻轻摇了摇头,缓步走到近前,朝袁忠彻一摆手:“不用拜了。唉,你那么大岁数了,还是丝毫没有长进呀。”

    只听牛禄喉咙里呻|吟了几声,悠悠醒转。他睁开双目,神情茫然地望望身旁众人,开口问:“我、我这是跟哪儿呀?”众人闻言一愣,心说莫非我们全都算岔了,牛禄也是为人所惑不成?可是捧灯是见过牛禄念咒的,他曾听刘鉴提起过用邪法惑人之事,受迷惑的人只能做些简单事情,要说能够摇铃念咒,那未免也太玄了。

    高亮赶紧伸手接过。纸钞沾了水,印色有点模糊,但也可以看得出都是百文一张的,他不禁喜笑颜开,领着工匠门高呼:“谢大人打赏。”

    这番表情、动作,还有曼妙之声,真是惊艳绝伦,刘鉴不禁心头一荡,直想赶紧冲上桥去,和佳人四手相握。当然,即便不是在这种危急的情形下,即便身周没有旁人,他也只敢想想而已。现实中的他只是微笑着回应十三娘,询问说:“情况如何?”

    饺儿就是饺子,也叫做“粉角”。捧灯一提起饺儿,几乎在场所有人全都是一愣,才想到忙活了半天,没吃过什么东西,大伙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。刘鉴轻轻叹一口气,朝工匠们点点头:“劳烦各位了,等水退下去,我请大家吃粉角。”

    这俩人放着正事不办,话头一岔开,倒开始讨论起景教的教义来了,听得旁边的刘鉴是坐立难安,又不好直接打断他们的话头。好不容易袁忠彻的话有了个停顿,宋礼还没来得及接碴,刘鉴赶紧迈前一步,横在两人中间,一摇扇子:“天雷示警,这事儿非同小可,而下官……下官的书童也因此失踪,性命堪忧。宋大人,不必去彻查景教寺庙,这十字架的主人,我心里已然有数了!”

    如果不是听了这些闲话,自己未必会起意去救助邸报抄馆的老书吏高常,更不会去安定门外掘出草鞋来,破了王远华的什么“八门锁水阵”。如果自己不破此阵,牛禄很可能会亲自动手,直接和王远华对上,他们不必要兜一个大圈子才发现牛禄的阴谋。况且,草鞋若不是落在自己手里,牛禄就不会迷惑捧灯,取走了草鞋,自己也不会去工曹找王远华,进而出城前往黑山谷……

    刘鉴心说你想到谁了,你望着我是什么意思?循着王远华的话头一想,他也不禁愣住了。袁忠彻此时也已经想到了那个人,两眼瞪得鹌鹑蛋一般大,同样注目刘鉴:“若然是他,还真的不敢惹!”

    确实奇怪,捧灯跟着老头走,虽然眼前仍有重重迷雾,耳边风声呼呼,但风就从身旁掠过,飞沙走石也刮不到自己。说话间,他觉得眼前一亮,迷雾骤然散去,想必已经从什么“生门”走出了迷阵。老头轻轻从捧灯手里抽回竹杖,远远一指:“娃娃你看。”

    “来者何人!”袁忠彻紧紧抓着马缰绳,带着颤音第一个喊了出来。

    【关于咒语】

    其实牛禄早就发现了身旁有动静,但念咒正在紧要关头,一分神就得前功尽弃,所以也不敢转头去看来者究竟是谁。他早就在外面布下了阵法,别说平常人等难以进入,就算刘鉴他们到了,也能阻个一时三刻,心中盼着来的只是一只飞鸟走兽而已。等他感觉到这“飞鸟走兽”到了自己背后,还来不及有所反应,突然脑后一阵剧痛,一个前倾就栽倒在地,嘴巴恰巧就正对着上供的猪头,结结实实亲了个嘴。

    刘鉴闻言一愣:“他见天儿来你这儿买披萨当早点?多久来一回?都是几时到的?”

    “……且等刘大人回来,你问他吧。”十三娘知道这问题三言两语解释不清,只好随口敷衍,脚下更是加快了速度。

    刘鉴踢了牛禄两脚,那家伙仍然是一动不动。他俯下身来检查,就看牛禄脑后一个大包,隐隐的还有血迹,不禁笑着问捧灯:“你打的?你这孩子下手还挺狠哪。”捧灯扁着嘴:“爷您总不出来,我一个人害怕,敢上去打他就已经很了不起了。”

    刘鉴问:“牛禄住在哪儿?”

    出得阵外,袁忠彻左右一望,没看到刘鉴和王远华,不免心中得意,赶紧揣好宝物,迈方步上了山头。捧灯是蹲在地上的,牛禄这个时候已经被打翻在地,袁忠彻不上山顶还看不见他们,等上了山顶才不禁愣住了,心说是这小书童比我还厉害?还是刘鉴他们其实早就到了,藏起来要看我的笑话呢?

    捧灯巴不得对方转移话题,赶紧结结巴巴地把刘鉴等人怀疑牛禄就在琼华岛上,请十三娘主仆迅速前往增援的事情说了一遍。十三娘秀眉一蹙,转身对瑞秋说:“咱们快换衣服,去相助刘大人擒贼。”

    刘鉴和王远华两人协力同心,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来镇压邪魄。他们首先烧掉邪符,刘鉴写了一道驱鬼之符,贴在尸体顶门百汇穴上——捧灯是被邪术迷惑着出来的,身上什么都没有带,刘鉴只好问袁忠彻讨要一应工具,好在袁忠彻的“饕餮袋”里百物俱全,只有你想不到,没有他拿不出。

    三位老爷和高亮都进了正厅,把门掩上,可是没有关实。捧灯趁机蹑手蹑脚地蹩到门边,一个闪身——他身材实在是小,竟然从门缝里就溜进去了。

    雷雨暴风,邪气冲天,刘鉴和王远华能觉出不对来,袁忠彻当然也有所感应。所以他匆匆了结了顺天府之事,根本没回工曹,直接就骑着快马奔万岁山来了——当日祈禳那些御瓦也有他的一份儿,此刻本能地察觉两事之间大有关联。

    捧灯醒过来的时候,眼前似乎仍然有那一对雪白的肩膀在放光,但随即就看到瑞秋横眉立目正瞪着自己,心说“不好”,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。他本是躺在地上的,不知道哪里传来一股气力,在他后腰一托,自己没怎么使劲就站起了身。随即耳边传来十三娘的声音:“果然刘大人说你鲁莽,你年纪虽小,终究是个男人,这庵堂后院也能乱闯吗?”

    事实上,北京城内白米斜街这个名字,最早的记载是在明朝中叶,此前这条胡同的名称已不可考,作为小说,勉强穿越取用一下。

    “哼,想当然耳。你有算过一共多少人去踢打沈万三的尸身?其中死了多少人,还有多少活着么?”

    刘鉴斜了王远华一眼,压低了声音训斥:“不学无术的东西,平常还敢到处卖弄,搞不懂了吧?世间万物,复杂着呢,互相包容,怎能都用五行来一一分类?任何一物,金木水火土俱全,只是谁为主的问题,而既然五行俱全,生克也就繁复无比。道理是道理,实用是实用,胶柱鼓瑟,定坏了大事!”

    今天在白米斜街上还保留着晚清名臣张之洞的故居,据说这位张香帅从1907年奉调回京时开始在这里居住,住了两年,直到病故。他还曾在大门上亲题过一副对联:“白云青山,图开大米;斜风细雨,春满天街。”嵌入“白米斜街”四个字,浑然天成。』

    演义上曹操随即就叫把阚沢绑出去斩了,可是阚沢“面不改色,仰天大笑”,曹操就叫把他拉回来,然后问了几句什么,捧灯却就记不大清了。正烦难要是牛禄也大笑三声,自己该怎么办才好,却见牛禄脸色一变,然后长长叹了口气,说:“若再迟得半柱香的时间,待我施法完毕,就算姚广孝亲来,也解不了了。功亏一篑,可惜呀,可惜呀。”

    放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,他从石桌上拿起折扇,三两步就蹿出了院子。捧灯一头雾水,跟在后面喊:“尊主何以剑及屦及,急不可待……爷您带上我呀!”可他到了没能追上——刘鉴匆匆来到马厩,随手解开一匹马的缰绳,跨上去就直冲出门,还差点把个早起洒扫庭院的宋府家人撞了个大马趴。

    宋礼随即叫来那名“颟顸无用之辈”,由着袁忠彻仔细询问。原来那是名行部工曹的七品主事,姓廖,据他汇报,牛禄死后,宋礼叫人用白布裹了,暂时陈尸廊下。过不多时,突然天雷劈了铸钟厂,消息传来,工曹衙门立刻乱成了一锅粥。等到宋礼亲往铸钟厂勘察,不跟随的官吏们平静下来,就发现廊下光剩一张白布,却不见了尸首。

    他甩蹬离鞍下了马,“啪啪啪”地使劲拍门。时候不大,店门拉开一道缝,探出一个蓄着大胡子的脑袋来,正是安东尼老板,见了刘鉴先是一愣,随即就堆下满脸的笑:“原来是刘老爷,您今儿来得早呀,可惜灶还没生,饼也还没烤呢。”

    牛禄睁开眼睛:“谁要你饶?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儿,你们就算押我去三法司,也终究无法定罪。难道你们想干冒国法,私刑处死我么?”众人听了这话,不禁一愣,确实他们谁都没有权力去定一个人的死罪,可如果就此认了,牛禄的气焰势必更为嚣张,那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就见宋礼转身去了后院,时候不大,提着杆红缨枪就回来了。他离开的这一小段时间,袁忠彻又从他那宝贝饕餮袋中摸出朱砂黄纸,画了两道符,等宋礼取过枪来,就把其中一张符贴在枪尖上。随即袁、王二人又交头结耳了好一会儿,象在商量什么,声音太低,捧灯也听不清楚。

    眼见得王远华穿戴好纱帽袍服,大步走出正厅。有宋府的家人牵过一匹马来,他接过缰绳来还没上马,门外又有人喊:“宋大人,下官是通州漕运参将,有紧急事务,连夜快马跑来禀报呀!”

    看到刘鉴进来,宋礼抹一把额头的热汗,赶紧打招呼:“又出事了,城里水脉要干……”刘鉴点头:“我都知道了。幸亏你们还都在这儿,没去工曹……”话音未落,突然捧灯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,从背后偷偷一扯主人的衣袖,带着哭腔低声说:“尊主,高亮墓木已拱矣!”

    先生拿了丝瓜来到山坡前,凭空画了一个圆圈,就见山坡上打开一道门。老夫妇跟过来一瞧,只见门内是个山洞,藏了八件宝贝:金牛、金马、金鸡、金碾子、金磨、金豆子、金簸箕和金笸箩。但是因为钥匙还没有完全成型,门开得太小,先生无法进入取宝,最后只得怏怏而退。从此以后,黑山就被叫做八宝山了。

    袁忠彻倒吸一口凉气:“您是说,他背后的主使我们都碰不得?”袁柳庄笑着说:“岂止你们碰不得,就算姚广孝亲来,也碰他不得。而老夫仰观天文,俯查地理,能知过去未来一千五百年,扭转气运,有降龙伏虎之能,有些事情也是不能碰的。天意是在,凡人安敢倒行逆施?”他瞥一眼王远华:“有些运数,转不得,转不得呀。”说着话,又一扯金丝索,牛禄一个趔趄,这裤子可就掉下来了。

    因为大水的浸泡,附近民房又倒塌了好几间,到处都能听到百姓们的哭嚎。街南侧的堤坝越垒越高,兵卒们全都累得呼哧带喘,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,不知道这大水何时才会退去。大兴县令站在屋脊上扯着嗓子高喊,给部下鼓劲,嗓子却早已经喊哑了。捧灯忍不住问:“何此房之易崩耶?是乃官家之过欤?”

    ——这就令人费解得很了!

    袁忠彻是个聪明人,听了这话立刻全盘皆通,不禁激灵灵打个冷战。宋礼这回也大致听明白了,一边抹汗一边问:“通惠河彻底干涸?那北京城就完了呀!先不论圣上迁都之事,漕粮若不能顺利运到,这城内百万黎民的生机就……怎么办?怎么办?”

    刘鉴眼望着王远华。就见王远华朝桥旁边一指,高亮等人赶紧停步,转身就从大车上去搬铁链子。那铁链子在车上堆得高高的,也不知道盘了多少圈,又粗又长,好几个壮汉一起动手,仍然累得气喘吁吁的,扯两下就得歇好一会儿。王远华叫刘鉴:“你去南面再叫几个兵来。”

    可惜那匹驾车的骡子因为扛不住之前阴气的侵扰,一直躺在地上哆嗦,捧灯才过去弯腰扯住它的辔头,那畜牲突然四蹄一蹬,咽下了最后一口气,气得捧灯“孽障、瘟畜”的骂不绝口。

    十三娘看有些百姓已经放弃了无益的舀水,从屋内抱出老幼妇孺,有些站在水浅的地方,有些干脆搭梯子上了房,个个满脸的悲伤,流着眼泪,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大水漫入自己的家,心下也有些不忍。但她最终还是朝瑞秋摇了摇头:“那些官员、兵卒此举,也是出于无奈。南面是官仓,储着顺天府下辖五州二十二县的所有粮食税赋,回头这水要是退了,还得靠着那些粮食赈济灾民,怎么可以随便就淹了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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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胶柱鼓瑟可是个生僻词,捧灯听不懂。这小童碰上听不懂的词,往往不怒反喜,转身扯着刘鉴的衣襟追问:“爷你说的什么饺儿苦涩?是成语么?教教小的吧!”

    第廿三章 北新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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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况且,听王远华的意思,要找一个“申年生、命属水,而又无亲无眷之人”来行法,这些条件高亮合适,小书童自己也合适。如果高亮听不懂命令,或者是不敢去,这差事很可能就落到自己头上,那可怎么办好呀!

    突然之间,刘鉴觉得脑中一片清明,牛禄那张可恶的长脸又浮现在眼前,似乎正在朝着自己奸笑。牛禄的所作所为,在他心里串成了一个有逻辑可循的整体。他立刻从鞍旁抽出马鞭来,反手朝着马屁股上狠狠地抽去。坐骑悲嘶一声,撒开四蹄直朝前冲,差点撞倒了几个行人……

    刘鉴点头:“王大人久在北京,是什么人,做什么官儿,牛禄自然知道,我也和他有过数面之缘,他应该也知道我在数术上的造诣,见我们去了,还敢不装死求存吗?如果袁大人不是往顺天府去白跑了一趟,得以上前查看,牛禄不认得你,恐怕就要露馅儿。”

    刘鉴心里计算路程远近、道路状况,最后决定不由来路回城,而是折向东北,从西直门进入北京城,然后一路向东,经铸钟厂和顺天府直奔北新桥。快马加鞭,没多少时候就进了城门。天雷加上大水,此时的北京城里已经乱作了一团,街上到处都是惊惶失措的老百姓,就连西直门这边也是三五成群地议论纷纷,站在街上往东眺望着。刘鉴怕马蹄踢到了人,进城以后就逐渐放慢了前进的速度,等经过鼓楼的时候,已将近酉时了,太阳西斜,恐怕很快就会落下山去。

    刘鉴既然从王远华那里套不出什么话来,就只好转向十三娘,把他出城到黑山谷的那段经历详细分说了一遍。十三娘皱着眉头问:“照两位大人看来,竟是牛禄设下的圈套,既要在城外聚邪气害人,又掘开了北新桥海眼。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?”

    那百姓膝盖以下全都透湿,惊惶失措地回答说:“谁知道哪儿来的水,好象是从地底下凭空冒出来的……那儿到处都是水,临街的房子都给淹了!”

    第廿一章 五雷咒

    捧灯皱着眉头努力回想:“……不知道怎么一来,小的就迷糊了,就跟喝醉了酒似的……好象是进了趟屋,取了什么东西,然后就出了柏林寺……又好象出了城门,然后……”他一指躺在地上的番僧:“就碰见了这和尚,上了他的马车。马车走呀走的,到了这儿,小的才醒了……”

    袁忠彻不理他,却望向刘鉴,意思是:“你的下人如此无礼,你是怎么管教的?”刘鉴还没来得及针锋相对地为捧灯说话,十三娘迈上一步,笑着说:“那也简单。”说着话,蛮腰一拧,轻舒玉臂,一把就提起了牛禄,头冲下给抛到井里去了——众人看得乍舌难下,也不知道她体态窈窕,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。

    王远华这两句话简明扼要,既解释了当前的形势,又把自己打死沈万三,埋尸于此,并做小八臂索人生魂的事情全都隐而不谈。他这样做,倒可以免去无穷口舌和争端,当此紧急时刻,刘鉴也可以理解,但多少感到有点不满。刘鉴心说连尸体带镇物都被人盗走,还连累了捧灯下落不明,这一切的一切,你王远华是始作俑者,其实全都是你造的孽!你解释起来倒简单,合着这里全没你的事儿了?

    袁忠彻看王远华下了噤声咒后,转身紧蹑着刘鉴的脚印,也朝山谷中跑去。他心感不快:“怎么,把我当看马的下人了?”可是这个关头也不好多说什么,只得下来,一手牵着三匹马,把缰绳全都拢到一处,拴在路旁一棵矮树上。然后他拍了拍自己那匹马的脖子,转过身,轻声迈步,跟在刘鉴和王远华身后,顺路往前走去。

    刘鉴转头望去,这才注意到王远华马后不远处还跟着一辆大车,车上黑乎乎的堆满了大铁链子,每股都有小儿的胳臂粗细。用铁链锁水这个法子,刘鉴确实曾经想到过,不过仓促间也找不到足够长,足够粗的铁链,要做这件事先得勘查海眼深度,打制铁链,并且还要找高人给铁链开光,一套程序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不行,所以这念头只是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就放弃了。没想到王远华早就已经全都预备好了。

    刘鉴和袁忠彻都认得这是十三娘的丫环瑞秋,只有王远华,之前不过是在万岁山上远远地见过这么一个高大的背影,所以并不相识。他看到冷不丁跳出个番邦女子来,还以为是番僧的同伙,不由得警惕起来,驳马闭气,就往那番僧身边靠了过去,同时还一手掐决,一手掏出张定身符来预作防备,只要那番僧和这个女子有什么异动,就抢先手把番僧定住了再说。

    为什么叫高亮桥呢?原来传说明朝初年,燕王和军师刘伯温修建北京城,惹恼了苦海中的龙王,龙王就化身为一个老汉,龙母化身为一个老妇,连夜抽尽了城中的井水,装在水袋里,由一辆大车驮着,逃出了西直门。刘伯温得信后,急派一个名叫高亮的兵丁(一说为瓦匠)挺枪前去追赶,并且告诫他说:“赶回水后立刻回城,不可回头,切切!”

    罗通判笑一笑回答说:“这番僧确有蹊跷,无怪乎几位大人要询问他的下落。昨日晚间,只在关城前一刻,那番僧驾一辆车,从阜成门出城西去,车上还装了一口棺材。守门的队长王富贵他妈是个怪人,竟然也是在教的,因为这层关系,王富贵平素最敬景教的和尚,未曾仔细检查车辆和棺材,就放他出去了。下官前一刻还在训斥王富贵,正巧大人们来到……”

    为怕袁忠彻出城后找不到自己,两人一直沿着大路向西,走了一程,刘鉴就问王远华:“你的八样镇物,是全给掘走了吗?”王远华回答说:“掘了七个,还剩一个。”刘鉴接口问:“剩下什么?”

    刘鉴心说这件事总得对宋礼、袁忠彻简单解释一下,才待开口,一直冷着脸的王远华反倒抢先了一步:“有人掘走了下面的阴物,适才惊雷震响,正是邪气冲天之兆。不仅如此,他还破坏了御瓦的祈镇,改以此异物代之。”说着话,一指那枚十字架。

    最后一句话,王远华背的是“利于生民”,刘鉴背的却是“利于生人”。那里“人”字一出口,王远华立时心中了然,冷笑着说:“原来你那是唐朝的版本。”

    刘鉴也有这种感觉,他的五雷咒虽然将妖雾打散,但邪气并未因此湮灭,而这邪气和之前在那草鞋上感觉到的,又有些许的不同。就在他询问捧灯的这会儿功夫,被五雷咒打散的邪气又逐渐聚拢了过来。这还好是在白昼,若在晚上子时前后,阴长阳消,光这股邪气就能叫普通人混乱甚至颠狂,不管那番僧究竟做了些什么,他和王远华、袁忠彻都得趁着天黑之前尽快想办法给解决喽。

    刘鉴和袁忠彻同时开言询问,刘鉴问的是:“什么以血引水?”袁忠彻问的则是:“琼花岛有些什么?”王远华一张嘴解释不了两个人的问题,想想还是袁忠彻的疑问方便说清,于是转过头去,急促地回答说:“琼华岛上亦有一海眼,大过北新桥十倍,若堵塞了此眼,通惠河岂止落水而已,三五日内就要彻底干涸!”

    因为和王远华对话,两人并马前行,刘鉴的马速也重新放缓了下来,在刘鉴马前引路的瑞秋有点按捺不住性子了,几番转头催促不见回应,一跺脚叫了一声:“我先去找我家小姐,刘老爷你尽快赶来呀。”身形如同大鸟般朝前一蹿,几个起落,已经不见了人影。

    『明代铸造的华严大钟,因为铸于永乐年间,所以又叫永乐大钟,安放在海淀区的觉生寺内,这座寺庙因钟成名,俗称“大钟寺”,是北京市第一批文物保护单位。大钟寺内现在收藏了各个朝代,甚至产于欧洲的总共400多件钟铃,成为“古钟博物馆”。

    王远华摇了摇头:“哪有如此美事?为了凑全八方镇物,我可花费了不少心思,那草鞋、上衣、布袋都是临时给他的,只陪他在牢里蹲了七七四十九日……”

    刘鉴折扇一合,心说:“肯定就是那个番僧,岂止有关而已。没关系我说他干嘛?真是废话!”正打算刺袁忠彻两句,袁忠彻反倒指着他,冷笑一声:“可惜呀,虽知找到这个番僧乃是关键所在,但据你所言,他与景教僧徒并非同门,未必住在寺中。偌大个北京城,可到哪里去寻他才好?若说能够掐指算到,那便是江湖骗子口了。”

    身后的王远华和袁忠彻两人见刘鉴情急下竟然用上了五雷咒法,一方面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,另方面觉得以这种法术的威力,定然一举奏效。没想到法术虽然破了雾霭邪气,却并没能伤到番僧,此时看番僧恶狠狠地扑过来,想要上前救人已经来不及了——再说这两人和刘鉴一样,也都没有学过武术,练过技击。

    既然咒语可以利用神明的力量,当然不可能任谁念诵全都有效,必须配合念咒人的气场,才能产生校验,所以晋代葛洪在《抱朴子内篇·至理》中说:“吴越有禁咒之法,甚有明验,多气耳。”

    “见鬼,不该来的时候他倒来了!”刘鉴大感懊恼。

    现在已经没有了高梁桥或者高亮桥,却在西直门外留下一条高梁桥斜街,呈西北、东南走向,西北接着大慧寺路和大柳树路的交汇口,东南连通西直门外大街。出了斜街朝东一拐,就是地铁2号线和13号线的换乘站——西直门站。』

    袁忠彻又抽了两下鼻子:“不对,这定然不是尸臭,这股味道……怎么说呢……臭得倒有些正路。”

    捧灯心说:“敢情高亮整大我一轮儿呀……啊呀,不好!”就看王远华和袁忠彻各自掐指计算,随即对望一眼,都是面有喜色。王远华放缓了语气问:“我知道令尊才刚过世不久,你也没有娶妻生子……令堂何在?你还有兄弟姊妹么?”

    瑞秋摇摇头:“还有呢……”又说北新桥一带发了大水,刘鉴和袁忠彻听了对望一眼,两人脸色也都非常难看。刘鉴本不想和袁忠彻商量,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,王远华又跑了,他也多少感到有点手足无措,只好装模作样地自言自语:“难道是海眼开了?”

    众人搜检一遍,最重视的当然是书架和桌案。可书架上摆放的书籍虽然不少,却都是寻常印版书,捧灯一本本抖落,没见夹着什么纸条,王远华一页页翻看,也不见一字批注。桌上文房四宝、茶、壶俱全,但砚、洗和笔、墨都是干的,半刀八行笺上一滴墨也没有,茶壶挺新,没有茶垢。抽屉无一上锁,打开来一看,有备用的笔、墨,还有锥子、裁纸刀、挖耳勺、扳指、扇坠等一应小物件,两个公文袋里空无一物,一个印盒里只有“牛禄之印”的简单名章。这些东西毫无特色,也毫无可疑之处。

    刘鉴刚要开言赞叹一下王远华,可转念一想,这倒也在情理之中。王远华身为水部员外郎,勘察北京城里的水文是他份内之事,而现今姚广孝和水部主官都不在北京,王远华一肩挑下所有重担,他是早该想到万一哪里海眼开了,得怎么解决才好,因此才预先铸好了铁链备着。

    高亮吓得魂飞天外,也不再拔枪,掉过头去撒腿就跑。老头老婆子在后面追,一边喊:“你陪我的菜呀!”高亮脸上全是冬瓜瓤,也看不清道,也听不清喊,一心直想着:“进了西直门才能回头。”突然脚下一空,“扑通”一声就栽进城门外的高梁河里去了。

    马伯庸转回头去低声咒骂。袁忠彻却似乎想起了什么,一撩袍子:“我去吏曹查他的卷宗。”头也不回就出了胡同,上马绝尘而去。刘鉴和王远华对望一眼,刘鉴又转头看看十三娘,提议说:“这胖子难道不觉得饿吗?咱们不能干等他回来,不如先去吃了晚饭吧。”

    刘鉴走上前去扶起捧灯,惊讶地问他:“这个阵挺厉害,你是怎么走出来的?”捧灯笑着回答说:“是个老神仙领我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袁忠彻从饕餮袋里取出朱砂、黄纸,写就两道灵符,焚化了,把纸灰撒入井中。时候不大,只听井里“嗵嗵嗵”几声闷想,同时十三娘手搭凉棚远远一望,对众人说:“太液池里的漩涡散了,估计水位也会回涨。”

    宋礼一边掏手巾擦汗,一边回想说:“我也是刚回来才听说。北新桥发了大水,正准备前往视察,突然想起了牛禄,就吩咐把他的尸身好好放着,先别叫仵作,你们几位回来可能要亲自验尸。然而那颟顸无用之辈却回禀说尸体不见了!”

    袁忠彻自斟了一杯酒,仰起头来一吸而尽,然后“啪”的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:“白米斜街这里只是一个伪装。此人深通数术,又能闭气假死,居家中不可能没有任何施法之器——最简单朱砂黄纸总得备着——肯定在它处还有一个真家!”

    刘鉴一边点头,一边想到了袁柳庄、袁尚宝父子,自己也曾经骂过袁尚宝是“只会奉承权贵的马屁精”,然而他们父子为了安定大明朝天下,确实出过不少力,自己那么骂是有点过了,可是——“谁叫他袁忠彻说我是江湖骗子呢?!”

    “嘿嘿,”祈禳镇压完毕,王远华左右望望,冷笑着说,“地方挑得真好,西方是八门之尾的惊门,这里林密谷深,又阴气甚重……”

    他觉得额头还有点隐隐作痛,大着胆子走到桌边,朝桌上摆的菱花镜里一瞧,就见额头上红了一个点,就好似点了颗朱砂痣一般,伸手摸摸,越摸越痛。他嘴里嘀咕:“事情紧急,我又不是故意的,平常你给我看我还不希得看呢,竟然下这么重手……”可心里也明白看见大姑娘的身体,哪怕只是半截脊背,这罪过也实在不小。突然想到瑞秋本是剑侠,都传说剑侠能够千里飞剑,取人首级,虽然不知道刚才她拿什么东西打了自己,但倘若是飞过剑来,额头一下,自己小命立马就要完!

    刘鉴是北京本地人,知道这座黑山,顺嘴搭腔说:“这山边有很多坟墓,阴气自然浓郁。”说完了,他问王远华:“你还打算把这阴尸运回去吗?”

    本来按计划是要把大钟安置在北京城的西部,但不知道为什么,大钟铸成后却一直放在城东的“汉经厂”,把它当成纯粹的佛经来供奉。一直到了万历六年(1578年),才在西直门外建造了万寿寺,又等了整整二十五年,才把大钟移到万寿寺中。据说移钟挑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吉日良辰,那就是万历三十五年的六月十六日午后。

    宋礼喝一声:“什么事?有粮船出事了么?”那参将满头是汗,低着头直往门里冲。捧灯本在廊下站着,见他来势太快,害怕给撞着,赶紧缩到柱子后面去了。就听那参将一边跑一边喊:“通惠河的水位突然大落,昨晚来的几条粮船全都搁浅了,动弹不得哪!”

    王远华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,淡淡地一笑说:“今日有些交浅言深了。我所以对你讲这番话,并非敬你是刘公的后人,是看你确有实学,又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,只可惜找错了门路,学不得法,因此想要点拨你一下而已。”

    高亮不懂“水脉”,可是懂“龙王爷”,听捧灯这么一解释,恍然大悟地点点头:“小人懂了。”王远华心说:“这孩子在胡吣些什么呀?!”可是既然他给解释通了,自己也就不必多说什么,只是把脸一板,关照说:“切记,不得停步,不得开口,不回到城内也不得回头,否则性命难保!”

    刘鉴点点头,表示自己也已经听说了北新桥发大水的事情。他问王远华:“可是海眼开了吗?这事儿跟黑山谷里之事是否有所关联?”王远华恶狠狠地一咬牙,回答说:“妖氛邪气冲天,天雷故此劈了大钟,还可说相互关联。上天有好生之德,就算妖气再加一倍,这海眼如何骤然能开?此必有人暗中捣鬼,我料定是那盗尸布阵的恶徒!”

    “为今之计,只有盼着巡守的兵士能够撞上他了,”袁忠彻其实也早就饿得极了,开始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菜,一边含含糊糊地说,“还有那番邦和尚是条最后的线索,等天明了找个景教僧去讯问他……”

    这当口,袁忠彻招呼了王远华,一起把那番僧搬起来,拖到谷旁一棵大树下。袁忠彻从饕餮袋里摸出一条霞光隐隐的金丝索,把番僧连腰带腿都绑在树上,连脖子也勒上了三四道,只是空出他的两只手,方便比划。然后王远华收了定身符,那番僧终于可以比划代言了。

    看王远华的神情并不怎么着急,定然对自己以铁链锁水之法很有自信,刘鉴的心情也就逐渐平静了下来,又恢复到平常那种优哉游哉的神态。瑞秋急着先走,刘鉴却只“嗯”了一声,抽出折扇来轻轻一摇,问王远华说:“这是铸钟厂里造的铁链子?”王远华点点头:“你知道北京的海眼有三,一在城外玉泉山,一在城中琼华岛,最小最无危害的在北新桥。我这铁链本是为了镇琼华岛上的海眼而打制的,月前刚刚完工,如今只能先用来解了北新桥之厄,也不知尺寸是否相合……”

    王远华铸的这条铁链,一共有十七丈长,在桥墩上绑了一丈多,从桥墩到井口有大约一丈远,还剩下十四丈,瑞秋一点点地全都把它缀入了井中,一开始颇费力气,等到井下的铁链有四五丈长以后,顺着势自己就哗啷啷地滑下去了。

    刘鉴随便一抱拳:“我不是来吃饼的,有事儿问你。”安老板赶紧打开大门,请刘鉴入店。刘鉴随口就问:“早,也不算早了,你怎么还不开门迎客?”

    正是辰时,观音庵大门紧闭,估计尼姑们还在正殿里做早课呢,阵阵诵经之声越墙传出。捧灯擂了几下门,却没人听见,没人来应,急得他直跺脚。若是瑞秋,大概一运气、一纵身就翻墙而入了,捧灯却没有这般本事,偏偏庵旁连棵足够粗壮、能往上爬的树都没有,他连转了好几圈,一看实在是“不得其门而入”,只好绕去了后门。

    “天开西北,而行始于左足;其次为坎,以应休门;再次相循,终之于泽,合七之数。聚此怨魂,镇山锁水,其害有自,利于生民……”

    高亮不敢回头,不敢停步,一溜小跑就来到了西直门。守门的兵丁也看到他手举的工部腰牌了,不但不加阻挡,还吆喝正出城进城的人们:“都让让,都让让,别堵门!”高亮毫无阻碍,一口气就冲出了城。

    等到刘鉴把话说完,袁忠彻伸出一枚手指,竖立在眼前:“我知道牛禄曾经领人上过万岁山,下山时被巡行的兵卒发现,牛禄遭擒,另一个却逃走了。但可惜牛禄已被人下了禁制……嗯,定是逃走之人所行的妖法无疑……”

    大兴县令急忙招呼:“抬过来,这儿没水,抬过来让她歇着。”

    想到这里,不禁连打了两个哆嗦,差点就要瘫软在地。

    因此袁忠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,双眉一竖,就待发作。还好就在这个时候,宋礼带着一大群工曹官员,骑马淌水跑过来了。宋礼远远地就喊:“水已退了,都是三位的功劳么?”

    刘鉴听老汉又提到小童,不由得心里着急,赶忙问道:“老人家,那个小童儿多大岁数,什么打扮?他看着可好,受了什么伤没有?”

    刘、王两人赶紧起身让座:“宋大人,您怎么过来了?”宋礼还没回答,袁忠彻先走到桌边,脸色极为难看,一字一顿地说:“宋大人和我想的一样,已经先一步去吏曹调查牛禄的卷宗了,可怪的是,吏曹并无此人的档案!”

    可是民间传说却又不同,据说北京城造好以后,有孽龙(或者说是镇海兽)作怪,被二军师姚广孝打败,镇在海眼之中。那妖物口吐人言,说:“军师,你也不能镇我千年万载,得定个期限,什么时候放我出来呀?”姚广孝指指附近的一座旱桥回答说:“等这桥旧了,你就能出来了。”可是他随即下令把那座桥就改名叫做“北新桥”,这样一来,桥永远是新的,妖物自然再不能出来作祟了。

    才刚走近,刘鉴就看到桥上人影一闪,瑞秋和十三娘跑了上来。只见十三娘穿着一袭剑衣,浑身都已经湿透了,连脸上都亮闪闪的,不知道是溅的污水还是流的汗水,青丝散乱,一大缕湿漉漉的头发遮在额头上。看到刘鉴主仆,十三娘站稳脚步,伸手指撩开额头的散发,朝着刘鉴莞尔一笑,柔声说:“你回来啦。”

    刘鉴用最简明扼要的话语,把骰子饼店安老板结婚当天自己见到一个番邦僧人,这僧人怎么曾经扯着捧灯的手嘀咕了半晌,以及今天早晨捧灯如何神秘失踪,种种因由,大致解说了一番。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王远华布阵害人,可话语中故意留了好几个扣子,在在指向王远华。王远华越听,脸色越是铁青难看。

    袁忠彻一瞪眼:“就算从头禀告,无关的废话也少说!”

    他这几句反驳有点强词夺理,可是也说得刘鉴不禁一愣,哑口无言。刘鉴和高书吏本来也并没有什么交情,根本不清楚对方的为人,他还真没法保证高书吏从来也不曾做过恶事。

    他跨上马,先不着急返回宋府,也不前往工曹去审番僧,反而一路上走走停停,看有人群扎堆的,就凑上去询问。果不其然,凡是扎堆的地方全在井边,这一路上碰到多处水井干涸,老百姓到处都在骂娘——“昨儿个还发大水呢,今儿个井又干了,这什么妖蛾子?这日子还让人怎么过呀?!”

    王远华心思缜密,轻轻摇一摇头:“此人背后定有朝中大老唆使,押回工曹,人多口杂,恐有不便,最好咱们在这里先问过了。”他揪住牛禄的脖领子,把他翻过身来脸冲上——“取些水来泼醒他吧。”

    “袁大人,你见多识广,可知道这番僧在干什么吗?”刘鉴这时候的心思全挂在捧灯身上,别说袁忠彻顺嘴贬他,他权当没听见,就算当面指着鼻子骂他,为了救下捧灯的性命,他也只好干咽了,因此语气难得地诚恳起来。

    十三娘闻言,不禁眉头一皱。在北京城住了这些日子,她也不是整天深居简出,夜静无人之时,也曾多次带着瑞秋四处踩探过城内的环境,在记忆里,东直门内根本就没有什么大的水源。城门以内倒是有一条小河,是接着城外护城河的水,真要是水位上涨,也是先淹城外,再灌入城内。此外北居贤坊倒有一片小湖,可就那几亩地的死水,根本发不了什么水灾。她此刻所听闻的情况实在是诡异莫名。

    刘鉴连连点头:“多承指教。”

    高亮不敢违抗老爹的意思,可等老爹一死,他的心眼就又活动开了,此番得到工部尚书宋大人的承诺,说这份差办好了,就介绍他去从军,还给说一门亲事,不禁打从心眼里乐开了花。虽然琢磨着这份差事不那么好办,听王大人的话,还可能有性命之忧,但也不知道袁大人给自己喝了什么,一盅茶下去,胆气陡壮,把所有的危险全都抛去了脑后。

    刘鉴要捧灯详细述说清醒以后的所见所闻。捧灯咽了一口唾沫,手舞足蹈比划着回答说:“小人才醒过来,就发现自己呆在一个不认得的地方,旁边有个番邦和尚正在掘土埋一口棺材。这和尚咱们是认得的,爷您还记得吗?就在安老板结婚那天……”

    等刘鉴、王远华一行人赶到北新桥的时候,这里水深已经没过了腰,骑在马上的刘、王二人裤子、靴子全都湿透,拉车和推车的高亮等人更是苦不堪言,锁链本就沉重,泡在水里又重了不少,推起来愈加吃力。

    北直隶除了顺天府以外,还包括保定府、河间府、真定府、顺德府(顺德府的治县就是邢台县)、广平府、大名府和永平府。』

    袁柳庄笑着摇头:“天意如此,劈了也罢。姚广孝布这‘应天承运五行无量大阵’,自以为可保大明江山万年永固,殊不知月盈必缺、日中而昃,哪里去找十全十美的事呀。地既然陷于东南,而天缺于西北,这镇西的大钟,应当最后铸造。上来先铸大钟,焉有是理?”

    刘鉴一拂衣袖:“胡闹,一大早就吃披萨,你也不嫌腻……”可是话说到这里,他突然愣住了,皱眉一想,转身就对王远华一抱拳:“在下想到一个线索,这就去打听一下。等会儿几位自去工曹审那番僧,我会赶过去的。”

    无奈之下,刘鉴只好先出谷去把马牵来,准备以马驾车。但骡子辕要往马身上套,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,三位老爷、一个书童又从来没干过这种粗活,忙活出了一身臭汗才算勉强搞定。于是安排捧灯和刘鉴坐在大车前面,番僧脸冲后坐在后面——他实在太臭了,而且还特别的热情——王远华和袁忠彻骑马在前引路。刚出谷口,忽听不远处一声长啸,三匹马都“唏溜溜”嘶喊一声,前腿踢起,差点把在马上、车上的人掀下地来。随着啸声渐近,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空中飘然而下,众人都是一惊。

    捧灯心说:“这是什么法术,从没听爷说起过。看那袁尚宝的神情,大约也是什么害人的邪术了……啊哟,申年生、命属水,而又无亲无眷,那不是在说我吗?!”

    “湖海”就是“江湖”,其实意思还是在问:“你爹怎么满嘴跑马车,一副江湖骗子的嘴脸呀?”袁忠彻本待不答,可是看众人瞧他的目光全都异样,也只好咬咬牙关,勉强解释说:“家父原本便以卜算为业,虽为官数年,旧习不除。我也劝过他几回,他却毫不理会……”

    本来事态紧急,最忌冒进,如果三人中任何一人单独入阵,大概立刻就抽身而退了。只要退出阵外,旁观者清,以他们的本领,很快就能识破阵法。偏偏这三个人是一起来的,怕被同伴看轻了,谁都不肯先一步后退,不仅不退,反而大着胆子朝里闯走。这又多走了几步,可就彻底陷身阵中了。

    刘鉴满肚子疑问,可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才好,就在这个时候,王远华突然一抬头:“挖到了。”

    王远华和袁忠彻都是大吃一惊,刘鉴却认得来人,不禁喜笑颜开,大声问:“瑞秋,你怎么才到?你家小姐呢?”

    十三娘对瑞秋说:“你拉他一把。”瑞秋一撇嘴:“我才不要碰他呢!”十三娘莞尔一笑,转回头,伸出手来扳住了捧灯的肩膀。捧灯就觉得肩上一紧,两腿腾空,好似腾云驾雾一般就蹿了起来。耳旁风声呼呼,两侧的街道行人飞速朝后退去,小书童这个兴奋呀,立刻就把刚才的尴尬事给抛到脑后去了。

    刘鉴转头望去,说话的不是旁人,正是小书童捧灯。捧灯习惯早起,帮忙主人打洗脸水、安排早饭,可今天一睁眼,却见床上被褥还没展开,根本就没有刘鉴的身影。他隐约想起来刘鉴说去院里散心想事,于是匆忙穿好衣服,登上鞋子就找过来了。

    他本想押番僧去认认牛禄的尸首,同时查问一下牛禄暴死的时候,除了刘鉴和王远华,还有些什么人在附近。可谁想等进了工曹衙门,找到宋礼一问——这位尚书大人刚从铸钟厂回来,满脑门都是热汗,正打算歇歇脚、喝口茶就去北新桥——宋礼却说牛禄的尸身竟然消失无踪了。

    袁忠彻才回答了一个“您”字,袁柳庄就又转向王远华:“我看你印堂发暗,两眉带煞,隐隐一道青气直冲百汇,恐怕不久便有牢狱之灾,慎之慎之。”王远华冷冷地回答说:“天雷劈了华严大钟,工程无法按期完成,我定然会被锁拿进京,不用您说。”

    其实类似传说在全国各地都有,而八宝山的地名,也并非仅仅京西一处,湖北荆州也有八宝山,贵州雷山也有八宝山,浙江义乌也有八宝山。』

    袁忠彻把抽屉都堆到桌面上,自己俯身下去又瞧又摸的,想找找有没有暗格,却一无所获。刘鉴带着捧灯进里屋去查床铺,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,掀开褥子,也找不到什么。捧灯仗着自己年幼身小,干脆钻到床底下去看,这头钻进去那头钻出来,一不小心把床后摆放的马桶给碰倒了。

    十三娘略低一低头:“奴姓骆,家兄在京城为翰林。”王远华点点头,举起酒杯来敬十三娘:“难得,佩服。”此外也不多问什么。

    高亮挺着枪就奔蓝光冲过去了,可是才到近前,突然又不见了蓝光的踪影。他瞪大了眼珠子仔细一踅摸,原来蓝光是让东西给遮住了——那是辆平板大车,车上还摆着好几个大筐,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。眼角余光左右一扫,嘿,原来推车的是个干巴老头。

    王远华所说的话,他虽然无法反驳,却也只信了五分。他想若是王远华打算把沈万三的尸体再埋回万岁山下去,自己一定要出面阻拦——如果此阵非邪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既然姚少师已经安排了大五行镇法,这小八臂不要也罢;如果确实是邪阵,断不能容王远华重设!

    于是等铸钟厂这边的火势稍缓,十三娘马上带着瑞秋向东直门内奔去。高亮也想跟在后面看个究竟,可明明看着十三娘主仆的动作也不是特别快,自己却才跑了几步路就给落下一大截,再抬眼的时候,竟然连她们的背影也看不到了。

    王远华拦了宋礼一把:“此事大是凶险,不通数术之人,去也无用。大人您也不必再跟着了。”宋礼听了有点害怕,从袖子里掏出手巾来,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。刘鉴低声对宋礼说:“此事切勿外泄,知道的人越少越好……嗯,就劳烦大人派人去观音庵通知一声骆小姐主仆,若有她们相助,再厉害的妖人也可手到擒来。对了,还得通知袁忠彻一声,他人虽然废物,腰里的口袋还是挺有用的!”

    袁忠彻在一旁点头:“王大人所言甚是,刘镜如年轻毛躁,难识其中利害。此番僧行踪诡异,不可不先详加探查。”

    十三娘一时间没想起来“都水司的王老爷”是谁,但想既然袁忠彻也和刘鉴在一起,想来他们定能找到捧灯,也不用自己帮忙。她回复那衙役说:“多多拜上宋大人,小女子知道了。”转过头来就劝慰跃跃欲试想要直接冲出城去的瑞秋——

    【北京的城门】

    说话间,两人已经走到了顺天府衙门的南面,眼看水都已经漫到这儿来了,前进的速度被迫更加放慢。此时衙门口聚集了不少人,衙役兵丁们往来穿梭,大概是在禀报前方的灾情,知府陈谔额头上绑着块白布,被两名绿袍官员搀扶着,正站在台阶上发号施令呢。刘鉴远远望去,见他虽然脸色煞白,眉宇间却似乎并无邪气侵入之相,不由得对王远华先前关于“八门锁水阵”的辩解,又多相信了几分。

    今天整整一个上午,捧灯一直被邪术所惑,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,他除了对自己所经过的场景有一点点记忆——从柏林寺到出城,从出城再到黑山——之外,任凭怎么回想,都想不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。对于到了黑山谷以后的事情,捧灯倒是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这边捧灯继续说:“小人假意接过蜜饯,也不敢吃,看他一背过身去继续埋棺材,我撒丫子就跑。可是才跑了两步,突然一阵雾气冲过来,顶了我一大跟头。那和尚两步就跑到我身前,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瓶子来,往那雾气上洒水,嘴里还叽哩咕噜地大说番话……”

    才爬上山,远远地袁忠彻就看到王远华从泥地里捡出个银色的小物件来。他眼睛本尖,身为尚宝司少卿,又见多识广,立马就看出了那东西的来历,高声问道:“这十字架哪里来的?”

    话音才落,忽听“呼啦啦”响,分水扬波冲过来一匹马。刘坚抬眼一看,乌纱补服、方脸短须,不是旁人,正是尚宝司少卿袁忠彻。他正想问袁忠彻把番邦和尚羁押在哪里了,却见对方一脸的得意:“那幕后的妖人是谁,我知之矣!”

    越接近鼓楼人迹便越稀少,马也能小跑起来了。刘鉴正打马向前的时候,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,不是旁人,正是先一步回了城的王远华,也正骑着马朝东边走,速度却不快。刘鉴暗自忖度,算起来铸钟厂就在钟楼北方不远,大约王远华赶到铸钟厂,一看大火已被救灭,而同时听闻北新桥出了事,这才转而向东的吧。

    捧灯被这老头彻底给唬住了,根本没考虑大罗金仙是不是会饿死的问题,只是催促说:“既然如此厉害,想必小人的尊主也陷身于此,还请老神仙前往搭救。”

    王远华点点头:“邪气虽在四周,他自身却非邪恶之徒,怪不得刘镜如的五雷咒伤不了他。”

    这时候两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袁忠彻身上,因为他长年腰绑着一个“饕餮袋”,里面各式法器一应俱全,等他也出了阜成门赶上来,那问题就容易解决了。正因如此,所以一出了城,马的速度就自然而然地放慢了下来。

    王远华回答说:“若某所料不差,他是想破坏北京城的气运,闹出灾来,使圣上迁都之议做罢。”刘鉴问:“他一个芝麻绿豆小官儿,也想颠倒国运么?”

    这喊话一传十、十传百,就连谣言都传岔了,传得更不靠谱,老头子听了发愣:“这成管是什么人哪?听上去很凶……”正迷糊着呢,就看到一条大汉挺着枪直奔自己大车来了。

    一看捧灯无事,包括王远华在内,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刘鉴心说,岂止听闻过,这书根本就是我老祖宗写的!可惜此书失传已久,家传的笔记里光留下一些残篇,总合起来还不到两百字,其中就包括王远华布的这个阵。可是相关这个阵法布置的记载,虽然没头没尾,中间还有脱漏,却明写着要摄取生人的魂魄,怎么不算是邪阵了?

    正想着呢,突然脚下一实,睁开眼睛再看,却不知怎么的已经来到了琼华岛上。转头左右一踅摸,原来瑞秋也早渡过来了,两人目光不经意地撞上,瑞秋一瞪眼,又是一声冷哼,吓得捧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
    袁忠彻冷冷一笑:“我料那幕后主持之人,定是牛禄无疑了。他与番僧一起上山盗尸,下山时不慎遭擒,于是假装受了禁制,一言不发。待到你们一起去见他,他料已避无可避,故而假死脱身。”

    宋礼追问:“可知此人住在城中何处?”

    他是想自杀,可袁柳庄不让,轻扯金丝索头,顺势一带,牛禄冲到一半,脚下满拧,“啪哒”一声,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,磕掉两枚门牙,顺着嘴角就淌下血来。十三娘迈上两步,揪住绑缚的金丝索,把他给提了起来。

    当下就有人胡猜瞎喊:“城门官儿收税来啦!”听说收税,那些小商小贩的全都赶紧收拾东西作鸟兽散,一时间是鸡飞狗跳,人喊驴嘶,乱成了一锅粥。高亮出得西直门,到处寻找这冒蓝光的地方,速度可就逐渐放慢了下来,等过了高梁河,又跑出一箭多地,就看原本聚集在城外的人们大多星散。也就在这个时候,他突然发现不远处冒出一道蓝光,从地面上直冲霄汉,不禁大喜:“跟这儿呢,我还怕不好找,原来这么扎眼!”

    瑞秋眉头一舒:“小姐您是说,这次捧灯哥没事么?”

    瑞秋见自家小姐面色凝重,也只好从命,于是主仆二人一起上树观瞧。十三娘沐浴更衣的虔诚再加上蓍草的功效,果然此卦灵验非凡,约摸在未时一刻,突然空中乌云再合,“喀喇喇”响起一个惊雷,随即东南方向火光冲天。

    三人放慢步伐,相互对望了一眼。袁忠彻跑到菜摊跟前,“吁”的一声扯停了坐骑,弯下腰来问老太太:“咄,兀那婆子,可曾见过一辆装棺材的马车打从此处经过么?”

    按照古制,所谓“内城外郭”,城墙最好有两重,而明代中期以后,因为北京城外人口激增,就有官员上奏请求修建外城。于是嘉靖皇帝在1553年下诏先修筑外城的南面城墙,后来因为财力不足,就停了工,光把修好的外城南墙“东折转北,接城东南角,西折转北,接城西南角”,拐个弯接上内城,使得北京城从原本的方形变成了一个“凸”字形。

    捕快们当差那么多年,就没看见过这种奇景:一条大汉,穿着寻常衣服,也不象当兵的,也不象卖艺的,却偏偏挺着一杆红缨枪在大街上横冲直撞。看他那样子,也不象是要捅人,只是不管不顾朝西猛跑。他们这一喝问,高亮想起来了,也不答话,左手把捏着的木牌就高高举了起来。捕快们一看,是工部的腰牌,不敢拦阻,左右分开,放他过去。

    刘鉴“啪”的一抖扇子,也不禁脸色大变。他才要开口细问,却被宋礼摆手制止住了。随后宋礼转头招呼伙计添椅子、添碗筷,完事后一拂袖子:“出去,没有传唤,不得上楼来!”等把闲人都赶走了,他才在主位落座,一边抹汗一边解释说:“户曹名册上确有牛禄其人,从九品司务,三十九岁,固安县人氏。永乐元年正月北京行部初设的时候,他就在户曹办事了,但吏曹库里偏偏就没有他的卷宗!”

    “嗯,若是中华术法,我不敢说尽知端底,也都大略通晓,这番邦法术么……未敢确定。”

    刘鉴身高七尺开外,体态清癯,王远华比他高半个头,但只有更瘦,两人穿着宋礼的旧杉,都是既短又宽,很不合身——袁忠彻穿上倒是挺合适——对视一眼,都不禁莞尔。

    刘鉴很少见王远华露出笑脸,如今看他这种表情,心说:“有门儿,他得跟我说实话了。”拱一拱手,就在石桌的另一边坐下。王远华一指石桌:“刘大人可有手谈的雅兴么?”

    第廿四章 东海眼

    老头回答说:“我要说是诸葛孔明之岳父,你也不会相信;我没女儿,就算有,也不会嫁给这布阵之人。若说姓名,老朽的俗名,五百年前便忘记了,就算不忘,你小娃娃也未必听说过呀。”

    刘鉴扒开茅草的时候,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番僧脚下的捧灯。这孩子侧躺着蜷缩成一团,正好面冲着刘鉴的方向,只见他双目紧闭,牙关紧咬,嘴唇发白,已经失了血色,只有一张小脸涨得通红。这一看之下,刘鉴心痛不已,当时就要冲过去救人,身后两人慌忙一左一右地扳住了他的肩膀。王远华压低声音说:“休要妄动,你仔细看!”

    等众人稳住马匹,定睛观看的时候,只见来者是一个金发碧眼,身量有一个成年男子高的美貌少女。那少女一脸的热汗,满身的污泥,也不招呼别人,几步跑到刘鉴身边娇声喊道:“刘老爷赶快回去,北京城里闹了灾啦!”

    话还没说完,捧灯整个人都僵住了,只见屋子角落里突然现出一个雪白的背影,一头金亮的长发好象瀑布似的直垂到腰间……他看到象牙般柔腻的一对肩膀,眼前才刚一晕,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娇呼,接着前额剧痛,“咣当”一声栽倒在地,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    于是他问王远华:“可有解决的办法?”

    “不会,”王远华阴沉沉地说,“他想破了北京的气运,尚未得逞,怎会就此收手?迟早还是会冒出来的,就不知何年何月了。咱们目前似乎只有等着。”

    两侧的山包陡然夹紧,所谓“空山人语响”,才走近山谷,就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声,好象是谁在大声喊叫着什么,但是语速很快,听不清楚内容。王远华扯了一把走在前面的刘鉴的衣襟,示意他别走小路,而是钻进旁边的荒草中去隐藏身形。山路旁的荒草甚高,三个人弯腰钻进草丛里,只能看见脚下的泥土,凭着前面的人声引路。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,草丛已经开始变得稀疏,刘鉴突然朝下一蹲,伸手拨开面前的荒草,探头望去。

    那汉子抹一把脸上的泪水,凛然说道:“尽忠就不能尽孝,国事家事哪个更大?这后边儿粮仓关系着北京城里里外外几百万人的性命。咱房塌了还能再盖,再说你娘机灵,未必就跑不出来。你跟这儿干哭有个屁用?还不快给老子回来!”

    十三娘轻轻摇摇:“并非无事,只是相比而言,恐怕城内之祸更应担忧。刘大人身在事中,故而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哪。”

    捧灯吓得闭起了眼睛,不敢朝下看,心里还在想:“听说当年达摩老祖一苇渡江,爷还说那是瞎编的,现而今骆小姐一枝渡湖——达摩老祖当然比骆小姐厉害,这儿能一枝渡湖,他老人家当然就能一苇渡江了……”

    刘鉴和王远华对视一眼,两人一起缓缓地点了一下头。刘鉴心里明白,王远华打算向他说起有关《镜鉴记》的事情,但一来牛禄尚没被逮住,心慌神乱,二来尚有外人在场,所以不便开言。如今有关牛禄的线索只剩下一条,那就是番僧的供词,而今晚也无法加以讯问,暂时定下神来,等到了宋礼宅中,夜深人静之际,就没理由不实言相告了。

    “哎?”虽然不明白小姐干嘛看完刘老爷的字条后就要洗澡,但对瑞秋来说,十三娘亦主亦姐,她的话就是命令,于是赶忙去找庵里的尼姑。正好尼姑们打算做午饭,灶上火头正旺。瑞秋霸占了最大的灶眼,烧了一大锅热水。

    言者无意,听者有心,看来发水的地方乃是北新桥,十三娘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。她之前和刘鉴闲聊讲古的时候,曾经听刘鉴提起过,北京城北新桥附近有一个海眼,乃是风水要冲所在。现而今北新桥发水,难不成是海眼开了?倘若真是如此,那麻烦可就大了!

    那老者到了近前,抬起竹杖递给捧灯:“抓牢了,跟我来。”捧灯这才看清楚,原来这老头不是黄承彦,却也是自己认得的人。他见天撞见这老头在街上闲逛,或者和几个年岁相当的老头子晒太阳说古,“八臂哪吒阵”那一套,就是他跟捧灯说起来的,刘鉴却说那是“江湖骗子口儿”。他某次还指引捧灯去看一道弯弯曲曲的围墙,说那是“龙”,捧灯后来一问,原来那地方就是北新桥海眼所在,提醒刘鉴,刘鉴却没搭理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脑中突然灵光一闪:莫非牛禄的家就在北新桥附近?从北新桥过来,不过半里多地,点卯前略拐一拐来买张披萨,完全是有可能的。想那牛禄掘开北新桥海眼,引发大水,必非一朝一夕之功,他白天得在工曹上班,没有这个闲空,况且白天做些什么也太过引人注目,若说都在黑更半夜里施法,最方便莫过于赁一间北新桥附近的房子。

    心里在想事的时候,时间过得很快,似乎是一眨眼就来到了骰子店门口。这时候才是卯时,平常各衙门开始办公都在卯时三刻,所以长官点查人数叫“点卯”,下属听候点名叫“应卯”,因应着这个生活节奏,一般店铺开门营业也都在卯时。可是这天刘鉴到来的时候,却见小街上大多店铺还都关着大门,骰子饼店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刘鉴抬起头来四处寻找——照捧灯所说,番僧曾经掘土埋棺材,那在四周必有工具——果然看到在番僧驾来的马车旁边摆着一具铁锹。刘鉴走过去扛起铁锹,开始发掘埋下的棺材,手里一边忙活,他嘴里却不饶人:“还能埋些什么?定都是你那些害人的邪阵镇物罢了。”

    刘鉴点头称是,他路上也一直在想这海眼的事情。北京周边这块地方,古称苦海幽州,地底下本有数股潜流,这些潜流故老相传直通着东海龙宫,所以北京城的根基其实不稳,历朝历代都少不了施加种种镇禳的法子,才能使得城池不陷。可是这些海眼本身也是此城水脉所在,镇住了海眼,就等于断了北京的水源,偌大的北京城要是没水也不好办,实在是个两难的困局。为此郭守敬当年才要费尽心机,给忽必烈上疏水利十一条,引来白浮泉水,注入北京城,算是勉强解决了问题……

    王远华瞥了袁忠彻一眼,问:“听君言外之意,对于番邦法术,也并非一无所知?”

    高亮出了西直门向北追去,很快就赶上了龙王,于是挺枪朝大车上猛扎,把几个水袋全都捅漏了,立刻山崩地裂一声巨响。高亮转头就走,快到城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一望,只见洪水滚滚,白浪滔天,一个大浪就把他冲进了高梁河。就这样,高亮为北京城赶回了水,却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,北京人为了纪念他,就在他被淹死的地方修起一座白色的小石桥来,取名“高亮桥”。

    刘鉴摇一摇头,苦笑着说:“北京城那么大,就算知道他狡兔三窟,又该往哪里找去?此人倘若从此再不露面,这谜底就永远揭不开了。”

    他瞪大了眼睛朝前望,看不见十三娘和瑞秋的身影。按道理不识阵法就不该乱闯,可这小书童莽撞惯了的,加上担心主人的安危——“此阵看来颇为凶险,未知尊主能识破否?”他站了没半柱香的时间,实在忍不住了,大着胆子又朝前迈了两步。

    第廿二章 黑山谷

    几名工匠的眼珠子都瞪得鹌鹑蛋一般大,嘴里说:“好家伙,好大的力气!这是海龙王的公主吗?”高亮偷偷对旁边几个同伴嘀咕说:“中午厂里着了火,我差点没给烧死,多亏了这位姑娘把我给救出来。当时她一只手提着我,就跟菜场上捉小鸡似的,你们说厉害不厉害!”

    还好转了半柱香的时间,就有宋府的家人过来招呼他去吃早饭。早饭刚吃完,就听正厅上宋礼喊:“水呢,怎么没人打水来本官洗漱?”有个家人匆忙禀报:“老爷,院里的井无缘无故干了,小强上外面挑水去了,请您稍等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两人的身影才消失在一堵残墙后面,捧灯就转过头,得意洋洋地朝着袁忠彻叫:“我说吧,这个阵是叫‘八门金锁连环诛仙阵’,你偏说是江湖骗子口,难道你爹……”眼看着袁忠彻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,王远华打断捧灯的话,问道:“我也是初见令尊。既是前辈高人,何以湖海之气甚盛?”

    袁忠彻放缓语气,也不再“咄”了,单把询问又重复了一遍,老汉殷勤地回答说:“见过,见过,还是今儿个一大早,天还没亮的时候,有一个穿身黑衣裳的秃头番子驾着马车,带着个小童打这儿过……”

    所谓“手谈”,就是指的下围棋。刘鉴低头一瞧,果然在石桌上纵横各十九道,刻了一张完整的围棋盘。他知道双方心里都曾经存着着挺大的疙瘩,宿怨才消,不可能开门见山,所以王远华是想找个由头,好逐渐引入正题,于是微微一笑:“王大人带着棋子儿呢吗?”

    想通了这一点,刘鉴、王远华、袁忠彻三人就一起匆匆出了宋府,跨上马,直冲皇城工地。他们是急不可耐,宋礼虽然心里也急,终究老成多了,先给了他们一面可随意进出工地的腰牌,又指点说:“沿着太液池东岸不远就是船屋,可这时候是否有船,我就不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“且慢,”刘鉴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,不象宋礼那么着急,心念一转,想到此时此刻全城大搜并非良策,于是提醒说,“天火才灭,大水才退,北京城里人心惶惶,如果闭门搜查,恐怕谣言四起……”

    小书童一手提着裤子站起身来,只见四周苍茫一片,别说人影,连鸟也不见一只,心里多少有点打哆嗦。可是也没别的法子,干脆蹲下来干等吧。还好,没让他等多久,就听见脑后有脚步声,转头一看,只见袁忠彻不知道何时突然出现了,左手端一个小罗盘,右手还提着一把金算盘。

    听到这里,刘鉴暗叫一声“惭愧”,这些书他一本都没有听说过。按照王远华的说法,包括李淳风、袁天罡、陈希夷、郭守敬这些大家全都曾经研习过《镜鉴记》,这本自己祖宗所写的书,在数术界的地位,简直就如同《道德经》之于道家、《论语》之于儒家一般,是经典中的经典。自己忝为刘惇的后人,竟然只见过一些残篇,还说什么“数术”,说什么“神算”,简直就是个野狐禅了!

    第廿六章 纵横图

    刘鉴一听这话,“咯喽”一声把骂袁忠彻的话给生咽了,眼望着宋礼,静等他的下文。宋礼故作轻松地一笑:“几位都是朝廷官宦,怎么那么简单的事情倒忘记了?北京是前朝旧都,眼见又要变成本朝新都,关防严密,所有外来人等,进城时必要在顺天府备案,写清姓名、履历,以及来自何方,所为何事,暂居何处。想这番邦僧人除非是施妖法腾云进来的,否则顺天府定有记录,咱们只须去顺天府找陈谔陈大人问一下便知。只不过适才陈大人……”他转头看着袁忠彻:“不知陈大人现下如何?”

    捧灯低下头,不敢去瞧瑞秋那恶狠狠的目光,只是一个劲地道歉:“小人鲁莽,小人无行……实在是事情万分紧急,尊主下了严令来请……当此危局,就算您二位去往柏林寺,也是不得不冒昧闯一下的……”

    听了这话,堂上三人都是悚然一惊。刘鉴“啪”的一声合拢折扇,促声问道:“他几时出城的?朝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可是虽说太液池水位下降,眼看着也不象可以涉渡过去的样子。捧灯提醒说:“咱得绕到湖东去,宋老爷说那儿有船屋。”十三娘摇了摇头:“不用。”弯腰拣起地上一段枯枝朝水中掷去,随即左手一托捧灯的腋下,飞身而起就落到了枯枝上。

    瑞秋匆匆几口扒拉完素斋,看外面雨下得正急,可十三娘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,只急得她在屋外回廊上不住地转圈,一面还小声嘟囔:“……哼,说起来,小姐您和刘老爷真是天上一对,地下一双,遇事儿都这么不紧不慢的。这回连刘老爷他都上火了,您还这么悠闲!”一直等到午时,雨散云收,既没有刘鉴的消息,也没见北京城里真闹什么灾。瑞秋实在忍不住了,一会儿请示说:“要不我去找找刘老爷?”一会又追着问:“会闹什么灾,山崩还是地裂?”

    袁忠彻躬着腰,垂着手,没好气地说:“请父亲大人教训。”袁柳庄抬起竹杖来朝身后一指,摇头晃脑地说:“此‘八门金锁连环诛仙阵’,虽则妙化天机,变化无穷,也不过是从奇门八卦中化出来的,别家人还则罢了,我袁家子弟竟然破不了吗?我眼看着你们进去了好半天,又引着这孩子进出了一回,你竟然还没能破阵而出,真是羞煞了老夫。”

    第廿八章 琼华岛

    等到明朝建立,先是刘伯温,后有姚广孝,也在此事上花了不少心思,一是要断了有益元朝气运的白浮泉,二是要重新勘察海眼,找那容易闹灾的镇住,找那危险性小的就不妨略微放开一点,一直忙活了好几十年,也没能最终完成。现在永乐皇帝打算迁都北京,要翻盖重修,找海眼的任务就变得异常迫切。刘鉴闲来在北京城里乱转的时节,也曾经尝试勘察过,让他察出北新桥那里有一口井,直通着海眼。因为它通着海眼,里面出来的水又苦又涩,但周边百姓洗衣服、浇菜园子还用得着,苦涩的水煮沸了也还勉强可以入口,要骤然填了的话,那几个街坊内百姓的生活可就太不方便了。

    还有通州,辖三河、武清、漷县、宝坻四个县;霸州,辖文安、大城、保定三个县;涿州,辖房山县;昌平州,辖顺义、怀柔、密云三个县;蓟州,辖玉田、丰润、遵化、平谷四个县。

    刘鉴一愣:“你这发簪埋得很隐秘么?”

    台阶下有一个衙役跪下回答:“回大人的话,小人是大兴县衙班头。我们太爷没在衙里,一听说发水立马儿就赶了去北新桥,这会子正吆喝人堵漏呢。”

    【明朝的京师】

    高亮也不知道王大人问这些做什么,查户口么?但既然是大老爷问起,尤其是曾经威胁要把自己祭了大钟的王大老爷问起,他也不敢不照实回答:“小人七岁上娘就过了世,独苗儿一根,没有兄弟姐妹。”“甚好,甚好,”袁忠彻一拍巴掌,“真乃天意也!你跟我们进来,有件重任要托付于你。”

    宋礼闻言大吃一惊,可是他知道事情紧急,这时候来不及细问,于是吩咐属下官员:“拿我的片子去封锁四门,再知会顺天府,全城搜捕牛禄。”

    “别说揍我,”捧灯眉毛一努,满脸通红,“他比揍我还狠。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,这家伙念着念着咒,从马车上拿了好多大蒜来乱扔,”说着捧灯向四周一指,刘鉴果然看到许多散乱的蒜头,“……到后来还竟然从脖子上摘了大蒜来嚼。我本来就奇怪他干嘛在脖子上挂几辫子大蒜,难道番邦的念珠都是大蒜做的么?没想到这家伙是拿来吃的。他啃了一头又一头,连皮都不吐,那股恶臭……爷您也应该闻到了,真是要了我的小命了!这臭比那雾气更叫人难忍,可小的几次三番想要逃走,却都给雾气顶了回来……那雾气似乎是不透风的,就这三五尺宽的地方,臭气越聚越浓……”

    捧灯诈出了牛禄的真话,开心得直鼓掌,然后自己仰天干笑了三声。刘鉴赞许地望了他一眼,转头问牛禄:“你为什么要破坏北京城的水文,坑害一城生灵?你说!”牛禄重新闭上眼睛,唇边露出一丝轻蔑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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