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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曰:“宜也。”

    曰:“崇煥宜死,而子復為呶呶不置,何也?”

    曰:“崇煥而死於失機也,宜也;崇煥而死於叛逆也,非宜也。予之呶呶不置,為其叛死也,非逆死也。昔予有言曰:‘今隻請釋崇煥以收遼兵,事平之後,定其功罪未晚也。’語具《磯聲》中也。而且議功之典,國典也;使過之法,軍法也。崇煥十載邊臣,屢經戰守,獨提一旅,挺出嚴關。迄今山海之外,一裏之草萊,崇煥手闢之也;一城之壘,一堡之堞,崇煥手築之也。試問:自有遼事以來,誰不望敵數百里而逃,棄城於數千里而遁?敢與敵人畫地而守、對壘而戰,翻使此敵望而逃、棄而遁者,舍崇煥其誰屬也!崇煥之功未必不可議也。若夫崇煥之過,又未始不可使也。崇煥蓋愛克厥威者也;崇煥蓋輕於料敵者也。愛克威故不營兵於野,而幕兵於城也,敵乃得越薊而西也。然而敵能避崇煥之堅於薊也,而不能知崇煥乘其瑕於潞也。敵能反客為主,而不能反主為客也;而不能知崇煥反主為主,而反客為客也。蓋敵方乘崇煥之不能,得以潛越薊西,蟠踞於潞,中斷京師與崇煥,首尾不相應。崇煥兵雖強,勢不能縮地而顧京師。一面結營困潞,一面張勢撼京。敵謂潞困而京可不俟攻也,不知崇煥之舍薊而躡其後也,不知崇煥且舍潞而繞其外也,不知崇煥業據京而出其前也。是故高密店之遇偵也,詫以為袁督師之兵從天降也是故廣渠門之大戰也,謂十五年來未嘗有此勁敵也!於是乎魂銷也,於是乎膽落也,於是乎不復逼京師而惟出沒於海子、採囿之間以觀我動靜也。使寬從數日,崇煥不待步兵後到,吾知其可不勞我兵而力遁也。甯獨良鄉、固安可保無虞也,即永平灤州何至受其蹂躪若此慘也。而何天之不悔禍也?故曰:崇煥之過未始不可使也。而崇煥今日乃何如也?身淩遲也;家籍沒也;後嗣絕也;妻孥兄弟以及七旬之母、數齡之女,方遊魂於浙水之上也,复齎魂於黔山之間也!而今或死或生於八閩之外,而莫可問也!而謂崇煥果何如也?”

    客不覺潸然淚之盈襟,懣然聲之填咽也,不復相詰,黯然而退。客退之,明日復起而進曰:“甚矣,子言之亂吾寐也!吾不復為袁公求也。然而袁公何修而得此於子也?”

    曰:“袁公非能得予者。予三見袁公而弗予見也。袁公非得予者也。”

    客曰:“曷為其死之也?”

    曰:“柱厲叔之事莒敖公也,自以為不知己而去之,莒敖公有難,柱厲叔往死焉,曰:‘公固不知我也,今我死之,是果不知我也。’今日之事,古之人有行之者,柱厲叔是也。”

    客曰:“以子之才與子之行,獨不能少俯焉,以就世用也?而顧為不知己者死也,為人則善也。所以自為,則吾不知也。”

    曰:“是謀非客所能知也。無已則壬申之秋將赴西市,蘭輯諸稿而自為之序,詹詹數言,意為頗悉。客不憚煩,請縷絮之也。其言曰:

    十載長安,三年蠶室。一影之外,餘爾數藤。今夕何夕,尚堪爾偃然據予敝簏中哉?古人曰:顧此七尺之軀,終成一棺之土。不朽之事,寄之題目。然則今日行將以七尺作數藤,題目也,大題小做,其咎問誰?在宋高帝之責吏部曰:‘使孔熙先年將三十作散郎,那得作賊耶? ’武天后之謂駱賓王曰:‘有才如此,而使之流落不偶,宰相過也! ’嗟夫!人至佐叛助逆,尚使人主為之唏噓惋惜,乃知世間但有昧目瞞心之尚書、宰相,斷無有不憐才愛士之帝王。賓王非叛,恐終不得知於武后;熙先非反,恐莫能申嘆於宋帝耳!雖謂一檄為賓王之應制詩,徐將軍為孔熙先之薦舉主,可也。然則數十年後,覽茲數藤,當必有愕然矍然者曰:‘安得起本直於地下而為之執鞭?

    若夫今日生死則未可必,此則予稿也。客以為何如也?雖然士死於知己,千古為難;不知己者而可以死之也。攘攘世宙,莫非死所,而獨為袁公也,固自複寥寥也,何也?舉世皆巧人,而袁公一大癡漢也。惟其痴,故舉世最愛者錢,袁公不知愛也;惟其痴,故舉世最惜者死,袁公不知惜也。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,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;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,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;而且舉世所不能耐之飢寒,袁公直耐之以為士卒先也;而且舉世所不肯破之體貌,袁公力破之,以與諸將吏推心而置腹也。猶憶其自言曰:‘予何人哉?十年以來,父母不得以為子,妻孥不得以為夫,手足不得以為兄弟,交遊不得以為朋友。予何人哉?直謂之曰: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也可也! ’噫!聆斯言也,而不為之恫乎其心者,其人未必其有心也!即今聖明在上,宵旰撫髀,無非思得一真心實意之人,任此社稷封疆之事。予則謂:‘掀翻兩直隸,踏遍一十三省,求其渾身擔荷,徹裏承當如袁公者,正恐不可再得也!’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。雖然死則死也,竊有願也。願餘棄市之後,復有一程本直者,出而收予屍首,並袁公遺骨合而葬之。題其上曰:‘一對痴心人,兩條潑膽漢! ’九原之下,目為瞑也! ”

    客曰:“竊更有可疑於袁公也,固有所疑於子前言也。請得進而與子一剖而決之也。袁公負都城而營也,半月所也曾未聞其出一騎、加一矢於敵也。通國唾之也。而子謂其廣渠之大戰也,胡為乎其言之也?”

    曰:“噫!袁公正復多此一戰也,此袁公所以為袁公也。蓋兵也者,惟其不敗也,非以求勝也。故戰也者,鬥力事也,非兵法之上言者。況乎不稔彼己,不辯衰銳,不問堅暇,惑於人言、迫於君命,而輕一戰以塞之也。此而勝焉,幸也。幸而勝,古人謂甚於敗也。若敵人懸兵深入我地,彼利在速戰也,我利在重持也。不必深於兵者皆能知之也。胡為乎以不戰疑袁公也?胡為乎以廣渠之戰疑予言也?然而廣渠之戰,客無予之問也。客其問諸廣渠門外、東便門外以及通惠河兩岸之居民,或能言之也;客其問諸韋公祠之僧眾曰天林者、曰梵林者,以及當日分守廣渠之太監郝曰隱儒者,亦或能言之也。客無予之問也。餘則曰:袁公正復多此一戰也,袁公之所以為袁公也,何也?惑於人言、迫於君命,而輕一戰以塞之也,幸而勝,古人謂甚於敗也。”

    客曰:“由子所言,今而後知任事之人之難也。”

    曰:“任事之人難也,執任事之人而殺之,尤難也。殺任事者,謂其僨事也,殺之亦必其後之者果足以勝其所殺之者而後可也。如不問其後之何若也,而但絕之以快一朝也,將殺者不可再生也,而人實其難得也。行見忍事者一人不如一人也,僨事者一日甚於一日也。誅之不可勝誅,不誅何以服誅者之心也?何以服天下萬世之心也?其初曰,不過殺一以懲百。孰知其究也,殺一以廢百者也,天下事不可複問也!且封疆之事,大事也;封疆之任,重任也。愛封疆者,自當愛及封疆之人也。是故嚴刑峻罰加於他焉者,猶可言也;嚴刑峻罰加於封疆之人焉,不可言也。今夫擔夫之肩重也,即或一蹶焉、一顛焉,將必扶持之、慰勞之,以寬其繩約則可也。蹶焉、顛焉,而必詬辱之、鞭撻之,不啻也勢必將一撲而不復起焉則已也。於此而求一人焉易之也,其勢未免救痛防災之不暇也。甚且曰:烏得坐而致此於千里也,庶免夫蹶焉、顛焉,以無致於詬辱之與鞭撻也。世烏得夫坐而致千里也者?其勢又將一僕人焉,而不復則已也。東漢王充曰:‘宋人有御馬,不進,拔劍剄而棄之溝中;又駕一馬,又不進,又剄而棄之。若是者三,以之威馬,至也,然非王良、造父之法也。’故曰任事之人難也,殺任事之人尤難也。況乎今日所以殺任事人也,又未必殺其所殺之事也,且未必殺其所殺之人也……”

    客乃瞠目咂舌,罔俟予詞之畢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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